甯河以西與西夷之間隔着一座龍脊山脈,山脈北至漢江,南接蒼顔,是時常會有西夷妖族入山狩獵的危險地區,山中妖物野獸便總會被驅趕着跑出山來爲害百姓,久而久之,相比較安全富饒的甯河以東而言,甯河以西的百姓數量便就少得多了。
百姓少,環境惡劣,民風自然也就彪悍。
在甯河以西,除了靠近柔城的兩百裏地域,其它地方幾乎可以說是法外之地,尤其是安陵嚴氏沒落以後,安陵律法在這些地方便是一紙空文,除非是鹿頭城貼出來的将軍令,否則沒人在乎。
在這裏,誰的拳頭大誰就是最大的道理。
鹿頭城說是一座城,但其實是由東西兩座分開的城組成。
西城是老城,是一座純粹的軍事要塞,城牆高聳,防禦設施齊全,如今已是安陵西部群山一線最大的駐軍地,西城有且隻有一座城門,城門向東,出城不足百丈便是東城的大門。
東城相比西城要大上許多,也更像是一座傳統意義上的城,城池開闊道路縱橫,百姓商賈聚集其中,往來不休,而這座東城卻也隻有一座城門,城門同樣向東。
兩座城的兩個城門連成一線的,是一條筆直相通的寬闊主路,所以每一次出征亦或者凱旋,鹿頭城的士卒都要從東城這條街上走過,帶來無盡壓抑的氛圍,或者如此刻一般的滿城歡騰。
鹿頭城打了勝仗。
這是西夷壓境三月以來鹿頭城第一次取得的反擊之勝,因此将軍柳飛絮特意召此役中的功勳将士返回鹿頭城受封,以彰其功。
可與東城的熱鬧不同的是,此刻正身處西城一座獨立高牆院落裏的柳飛絮本人臉上卻看不出絲毫喜悅之情。
柳飛絮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頭發胡須白了大半,相貌而言頗爲粗犷,眼圓唇闊,鼻如鷹鈎,兩隻耳朵大可招風,表情總是似怒非怒。
此刻的他坐于廳堂上首,冷冷的注視着安坐客座之上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人,道,“一鳴賢弟,你與老夫相識已有多年,如今你既做客鹿頭城,爲何老夫三請而不至?可是埋怨老夫待客不周?!”
言語之中冰寒似鐵,字字铿锵,沒有半點轉圜餘地。
被叫做一鳴賢弟的錦衣中年人自然就是被洛川封爲離郡客卿的蘇一鳴,他聽得柳飛絮話語之中滿滿的問責之意也不驚慌,隻是悠然取出一塊黃色石頭拿在手中摩挲,“蘇某做客鹿頭城已近兩月,柳将軍整日裏命人好吃好喝的款待着哪裏能稱得上待客不周?隻是蘇某如此白吃白喝下去也不是辦法,想着收拾完行李再去拜見柳将軍,也不必再多走一遭耽誤柳将軍處理公務。”
“一鳴賢弟要走?!”柳飛絮左眉一跳,将上半身緩緩往前傾,“老夫是軍伍出身直來直去慣了的,不喜歡打啞謎繞彎子,咱們有什麽話都可以放在明面上說,一鳴賢弟因何要走?”
蘇一鳴略一沉思後微微一笑道,“如此也好,當初與柳将軍相識相交也正是因爲如此才格外投緣,”他将那一枚黃石放在身邊的案幾上正色道,“柳将軍,當初蘇某來到鹿頭城時便已與柳将軍說明來意,作爲離郡客卿蘇某是帶着離郡太守大人的巨大善意而來的,那時節,除去鹿頭城及甯河以西的土地以外,大半個安陵已然歸于離郡,包括柳将軍的舊時同僚韓将軍也已獲封甘原将軍深得太守大人信任,若柳将軍願意加入離郡,則離郡立刻便如虎添翼成爲這西南漢州最強一郡,成爲亂世之中一方穩定霸主,哪怕如今的廣郡也隻得敬服,而立此巨功的柳将軍所得封賞便隻在韓将軍之上了,可......”
他歎息一聲又道,“可柳将軍偏要聽那廣郡使者胡言亂語,廣郡如今糧多不假,但光有糧食有什麽用?抵得過離郡三十餘萬精銳大軍?這個道理我懂,在鹿頭城長大的柳将軍更懂,歸根結底,柳将軍還是想看看柔城一戰的歸屬再做決定罷了,可你是否想過,就算如今的離郡将柔城讓與廣郡,柳将軍也順利投了廣郡,便算是廣郡的心頭肉了?那廣郡雲百樓最擅權謀,拿出些錢糧讓你替他西抗西夷南抗離郡大概沒甚問題,一旦西夷或者離郡之中任何一方兵臨鹿頭城下,你指望廣郡能遣來一兵一卒?何況廣郡想要拿下柔城哪有那麽容易!”
蘇一鳴重新将那枚黃石握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後放回懷裏,“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但這些道理如今說來也是無用,柳将軍既然今日忽要見我,那說明柔城一戰應該是塵埃落定了,而且廣郡十有八九沒讨到什麽好處,如此,蘇某再留在鹿頭城便沒有了意義,隻能向柳将軍請辭了。”
柳飛絮盯着蘇一鳴的眼睛看了許久,才伸出雙手拍了拍,原本候在廳外的一名膀大腰圓的親兵捧着一個紅漆的盒子進來,将那盒子放在柳飛絮身邊的案幾上打開,露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正是蘇一鳴曾見過一面的廣郡使者!
“一鳴賢弟,誰都不能把未來的事情說得那麽清楚,所以作爲一個上位者,做任何決定都必須慎之又慎,”柳飛絮看都不看身邊那顆死不瞑目的人頭,隻是盯着蘇一鳴道,“廣郡的這個人騙了我,我便要了他的命,一鳴賢弟沒有騙我,那賢弟留在鹿頭城便仍有意義。”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我聽說南夷如今陳兵南疆,離郡南面的壓力想來是很大的,如今北面又有了廣郡這樣的大敵,能多一分助力都是好的,賢弟,你看我這份誠意是不是......已經足夠了?”
蘇一鳴卻笑着搖了搖頭,“柳将軍,鹿頭城的規矩很好,但鹿頭城的規矩離了鹿頭城就什麽都不是了,你今日就算用這顆血淋淋的人頭把我蘇一鳴吓死,帶領離郡輕騎親征南疆的離郡太守也不會因此皺一下眉頭,哦,忘了和柳将軍說了,我也剛得知不久,太明城大捷,南夷主力被我離郡大軍......正面擊退了......!”
柳飛絮的臉色瞬間難看到了極點,皮笑肉不笑道,“一鳴賢弟好手段,身在鹿頭城還能知道離郡南疆的事情,老夫佩服......”他眼神裏陰霾密布,“隻是賢弟當真不願替老夫和離郡太守之間搭這座橋了?!”
蘇一鳴搖了搖頭淡淡道,“柳将軍你還不明白?柔城之戰開啓之後這座橋就已經沒了,堂堂離郡太守坐擁數十萬精銳悍卒,麾下強者如雲,需要爲區區一座鹿頭城将善意橋梁留到今日?!何況柔城一戰期間柳将軍還有意無意派兵去甯河河畔溜達,”他擡起頭看向柳飛絮,面無表情,“蘇某之所以留到今日才走,隻是念着當初柳将軍于我那一飯之恩想要等柳将軍明晰事态之後再多說上一句話罷了,雖然說過了大概也如過去兩個月裏說過的那些一樣無用。”
柳飛絮雙眼眯起,雙拳緊握,一言不發。
蘇一鳴卻已起身拱手,“柳兄,西南漢州如今已無柳氏立足之地,若你仍不死心......便往西北武州去吧......”
他一句話說完朝柳飛絮拱了拱手扭頭便要走出大廳,卻被門口幾名兇神惡煞的親兵擋住,惹得院落之中呼啦啦一片拔刀聲,他頭也不回的笑道,“柳将軍,仙遊子前輩正在城外等候離郡客卿,若如此你仍不願放我走......難道非要讓我請家師過來與你一叙?!”
柳飛絮沉默半晌,眼眸之中殺機時隐時現,良久,才擡起手來擺了擺。
刀兵散去。
蘇一鳴一言不發。
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