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益城一戰人族大捷的消息還沒有傳開,它所帶來的效應也不過隻是蝴蝶扇動翅膀,曆史的車轍悄悄轉了向,遠沒有一場發生在安陵郡首府柔城的戰争更加吸引某些人的目光。
這一日,天陰。
柔城的城牆上下激烈的厮殺,可對戰雙方的軍隊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有不小的差距,場面自然便呈現出一邊倒的态勢。
沒有人能想得到,一郡首府的攻防之戰竟能草率到如此地步。
硝煙四起,喊殺聲震天。
一切的動靜都能穿過大半個死寂的城市,清晰的傳到城市深處的太守府宮裏。
太守府宮已然沒有什麽人。
曾經的宮廷護衛被勒令上了城牆,原本一個個威風凜凜目無餘子的金甲神将,到了城牆之上真刀真槍需要厮殺的時候卻吓得渾身顫抖好似鹌鹑。
曾經的宮廷侍者則多數已然逃了,哪怕逃出宮去十有八九也逃不出這座城,他們仍舊還是逃了,似乎隻要留在這座宮裏就會有殺身之禍。
隻有那些後宮之中的夫人佳麗多數無處可逃。
她們的家人不敢在這種情況下接她們回家,她們便隻有這深宮一個家了,若是這高聳的城牆都不能讓她們更安全,那麽離開這裏,哪裏便都也不安全了。
前宮大殿内上首寶座之中坐着一個面容憔悴身型枯瘦的中年男人,臉色蠟黃仿佛得了厭食症一般,無精打采的坐着。
大殿中央則一排跪着七個黑衣人,其中便有洛川曾在返鄉途中多次見過的矮個老人。
中年男人就那樣呆呆的從敞開的殿門處往外看,在遙遠的城南方向始終煙火彌漫,他嘲諷似的笑了,“攻打一個這樣子的柔城都要耗費這麽久的時間,那個被我的大臣們描述成洪水猛獸的陳敬之,看來也不過如此。”
七個黑衣人沒有任何反應,隻是低頭跪着,安靜聽着。
中年男人也習慣了一樣就那樣自語着,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内回響,十分寂寞,“泰山,我當初若是聽了你的建議,會不會好一些?”
他等了一等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後搖了搖頭自問自答般道,“大概也不會,就算柳飛絮死了,韓豐還是要降,這些日子裏大臣們上奏說了那麽多罵了那麽多,沒有一句說到點子上,我卻其實是理解他的,歸根結底是他對如今的這個安陵郡沒有了信心,不覺得如今的這個安陵能擋得住離郡,也不覺得這個安陵能擋得住廣郡,擋不住。”
“是啊,我将所有的一切都押在春陽城,還是擋不住,”他自嘲的笑了笑道,“過去的那些年裏,韓豐敢和我鬥,敢和柳飛絮鬥,我覺得他野心勃勃甚至一度想過入主柔城,可現在看來,不過都隻是過家家罷了,呂祖死了,天下亂了,和離郡、廣郡比起來,甚至于和四夷比起來,他那點兵馬,我這點兵馬,又能算個什麽?所以降了好啊,要是我在他的位置上,降得還要更早更徹底,連梁倉城一戰都不需要,幹幹淨淨的帶着幾萬人馬降了的話,說不定那個叫做洛川的還能讓我繼續當那楠城将軍。”
“可惜我不是韓豐,我姓嚴,我是安陵郡太守,我勵精圖治二十餘載,忍辱負重裝孫子也裝了二十餘載,終究還是一場空,爲什麽,憑什麽?!!”他語氣開始怨毒,以至于那一張臉孔都變得猙獰,“我殺死了權臣董赴,創建了枕戈,整合了柔城朝堂,充盈了府宮私庫,恩威并施拿下了川城,隻要再給我幾年時間,隻要再給我幾年時間,我便可以殺死韓豐收複楠城,乃至于逼服柳飛絮整合整個安陵郡......!!”
“可老天沒有給我這個時間,爲什麽,憑什麽......”他仰天長歎,神情木然,眼淚橫流,“就因爲我的祖父不是雲重,我的父親也不是洛天恩,可哪怕最開始的時候你們能給我留下一個完完整整的柔城,我也不至于要靠裝瘋賣傻才能活過最開始的那幾年,我差的,不就是幾年的光陰麽......”
“咚,咚......!”
府宮之外忽的傳來震響聲,仿佛木槌擂鼓,聲音傳遍半個空蕩蕩的太守府宮。
“主上,該走了,”七個黑衣人中洛川曾見過的矮個老人回頭看了一眼太守府宮入口的位置,擡頭對寶座之上的中年男人道,“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走?走去哪裏?”中年男人喃喃道。
“廣郡!”矮個老人飛快道,“如今離郡占了大半個安陵郡,廣郡必不肯善罷甘休,可他們卻缺少一個出兵的理由,若是主上去了廣郡......”
“沒用的,”中年男人淡淡笑道,“與那洛川小兒一場謀劃已是與虎謀皮,與那雲百樓就不是了?一樣的,沒用的,”他伸手輕撫自己幹枯的臉頰道,“何況,我也沒有再裝幾十年孫子從頭再來的心思......和時間了啊......”
“主上,切不可......!”矮個老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中年男人打斷了。
中年男人笑容溫和的看着大殿裏一排擡起頭來的黑衣人,沖他們擺了擺手,“我嚴起晨這輩子做過最正确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你們,這些年咱們做過這麽多事情,哪怕最後仍舊是輸了,列祖列宗也怨不得我了,可......安陵嚴氏自我而亡,那我就得亡在柔城,”他揮了揮手示意那七個黑衣人走,“記住,你們不欠我的,是我欠了你們,如今我要死了,還不上了,”他好像當初見他們時一樣賴皮模樣的笑了笑道,“下輩子還吧。”
“主上......!”七個黑衣人還想再說什麽,卻聽太守府宮門口的方向已然傳來喊殺聲。
“好了,去吧,讓我的兒子當個普通人,”中年男人再次擺了擺手,“别讓我走得不能安心。”
七個黑衣人淚流滿面,矮個老人卻隻是紅着眼沖中年男人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道,“走了。”
其餘六個黑衣人一個個的看着他,他卻大步往宮殿後走去,“忘了枕戈當初的誓言?”
六個黑衣人一愣,随即一個個咬着牙給中年男人磕頭,然後飛掠而去。
等到大殿之中終于空無一人,中年男人才用一隻手死死握住自己的臉,任由眼淚從指縫裏落下,他笑着哭,“多謝你們了......多謝......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