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忌仍舊在軍營地外等他,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帶他去中央大帳内看着地圖分析什麽,而是與他一起上了鄭倉城的城牆,一路走到東北角的方向才停在那角樓旁,指着北方道,“廣郡沃土就在那裏,曾經遙不可及的地方,如今幾乎觸手可及,”他笑着看向洛川,“你不能明白我們這代人站在這鄭倉城的城牆上北望的心情。”
洛川學着趙無忌的模樣往北看了看,确實沒有什麽太過複雜的心情,“我從中京城南下的時候見識過河内郡的大港之貿易繁榮,首府懷城的開放富足,也見識過廣郡錦城的車水馬龍,繡城的工坊林立,相比較農耕爲主的永昌郡和離郡,這兩處地方确實讓人印象深刻心向往之。”
趙無忌微笑着将目光重新投向北方,“何止于此,我曾在蒼顔城見過一個山區獵戶,應該是在林子裏待了半個冬天,九死一生之下竟讓他獵到了一頭虎,更難得的是那虎皮頗爲完整,形色上佳,于是他便費盡辛苦跑到蒼顔城這種大城裏賣,畢竟在這裏才能賣得個大價錢,你猜這虎皮最後賣了多少錢?”
洛川搖了搖頭。
趙無忌伸出五根手指,“區區五百錢,”他又問了另一個問題,“可你知道這虎皮被商鋪收了運去懷城可以賣多少錢?”他還是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十兩白銀,若是加工一番做成毯子或者椅子之類的富貴物件,上百兩的售價應該不難,一來一去就是數百倍的差距。”
洛川道,“商人逐利,貨通天下的本質便是如此,商品原材料的初級供應者是很難賺到最大的利潤的。”
“确實如此,但有趣的地方在于,”趙無忌聞言若有所思的看了洛川一眼,繼續将目光投向北方,隻是看向北方的眼神中多了些冷色,“山區獵戶收了五百錢也便歡天喜地的去了,畢竟如他們一般生活在邊境山區的獵戶,多了這五百錢又能養活一家子許久的時間,已經算是不錯,商鋪收了虎皮哪怕操勞些運到懷城就是百倍的回報,自然也是高興的,甚至于沿途各州郡的縣守城牧都是高興的,畢竟商隊過城要付錢,住店吃酒又增加了各地的收入,都很高興,可與我同行的那人卻很不高興,因爲那商鋪商隊背後的主家并不是我離郡中人,而是住在廣郡錦城!”
洛川已經明白了趙無忌的意思。
就好像前世的地球,掌握高端制造業和國際貿易話語權的國家,可以用一萬種方法從發展中國家的老百姓兜裏掏錢一樣,這個世界的經濟規則同樣如此,三窮郡之所以窮,自然與其所處地域環境以及地區曆史等因素有關,另一方面,卻也與三富郡長期的商貿壓制脫不了關系。
“你可能還不知道,我離郡如今衣食住行大半的商賈都是外來的,除了一些本地權貴家族經營的買賣以外,其餘本地商人幾乎必須要依附外來巨商,或者幹脆就是人家的傀儡,否則就存活不下去。你大概也已經猜到了,當初與我同行的那人就是你的父親,那時他還沒有遇到你的母親,是個遇到世間不平事可以親自撸起袖子跟人幹架的熱血青年,”趙無忌的表情裏似有緬懷,停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緩緩道,“誰能想到等他一朝當了太守,卻變成了世界上最能忍讓的人,硬是讓那三條蛆蟲在他們曾經住過的蒼顔城裏搖頭擺尾卻好端端的活了十幾年!”
他笑着歎息一聲道,“前些天我曾想過,若是他也在如你一般的年紀上做了離郡太守,會不會也如現在的你一般,讓那時候的甘原将軍鍾閑也能站到鄭倉城的城牆上遠眺北方,如今實打實站在這裏才知道,不可能的。”
洛川沉默不語,趙無忌伸手拍了拍面前的城牆道,“除了天時不合以外,做出這樣的決定本身就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人們往往安于眼前已然習慣了的生活和事務,做出一點點改變都需要花費十分的力氣去決定,何況是一步踏入這條有進無退的諸侯之戰中,所以,你是非凡之人,”他伸手指了指北方神情嚴肅的對洛川道,“雲百樓,也是。”
他看洛川認真的聽,便就繼續道,“申然之最終還是決定在江州水軍的支持下北渡雅河反攻河内郡最爲富饒的兩河之地,但是,根據軍務處傳回的消息,雲百樓如今已經拿下了懷城,兩河之地所有的戰略要點都已經落入廣郡的手上,除非江州不是僅僅出動水軍幫他渡河而是願意派出更多陸路軍隊直接加入戰局,否則在這個冬天便忍不住貿然反撲的申然之十有八九要落敗而回,甚至......”他沒有把話說完而是道,“但太守大人既然有言在先,我仍舊按照你給申然之的承諾派出一萬精銳向北進入廣郡地域直逼廣郡南部重鎮繡城,可......我隻讓軍隊做出攻城的姿态并等待後續旨令,你要明白,南面巨大的麻煩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如果在和永昌郡開戰的同時又和廣郡大規模開戰,就勢必要從南面調動更多的軍隊北上,這對離郡如今的局勢來說非常不利,畢竟南夷是實打實逼近南疆了的,這個道理你我明白,雲百樓便也明白。”
洛川終于點了點頭開口道,“趙叔叔,你這一番話的意思我明白,眼下離郡看似先奪三倉之地又得安陵南部,順風順水毫無阻礙,但實際上仍是得了數百年積累和不宣而戰的便宜,我還沒有自大到在南夷之患未定之前便真的和廣郡撕破臉的程度,無論這近在咫尺的廣郡的土地看起來有多好。但這一步進逼繡城,一方面自然是遠交近攻的策略本身沒有問題,申然之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内獲得江州的水軍支援,就勢必能夠獲得更多,隻是權衡和妥協需要時間和......失敗罷了,所以,我們可以讓他輸,卻不可以讓他亡,讓如今的廣郡東面始終保持一個仇視又有能力反攻的敵人是很有必要的,爲此,我們就必須要在廣郡以西以南的方向,給雲家制造足夠大的壓力,廣郡的精銳軍隊數量并不多,一旦分兵,想要徹底吃掉申然之便難上加難。”
“另一方面這也将是一個極重要的姿态,我就是要讓廣郡雲家的話事人明白,我洛川不懼一戰,也不介意爲了這個冬天的一場徹徹底底的大勝,真的從南面調更多的軍隊北上,如果明年春天我不好過,他們就更加的别想好過,無論他們會把我當傻子還是瘋子,都不得不忌憚我離郡實打實的力量和态度,”洛川扭頭看向趙無忌笑容溫和,全然不像是在說這樣一番瘋狂言論的模樣,“趙叔叔,隻有聰明理智的角色才會隔着千裏的距離互相揣測,若你面對的是傻子或者瘋子,哪怕面對面你都不能知道他如何思想,你還敢輕易跟這樣的人動手?我就是要讓廣郡的大部分人覺得我是傻子和瘋子,隻有這樣,等到明年春天我們才可能會獲得一個比較好的默契,和廣郡保持相對和平的狀态,給彼此一個消化食物的時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