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當滿城的百姓乃至于流民都已經進入夢鄉的時候,權貴世家們的内宅卻一個接着一個的點亮。
并非滿園通明的明亮,那般大的庭院,隻是螢火一般的一點點燈火。
距離夏宮并不很遠的一座門頭古樸又稍顯低矮的大院裏,是最晚亮起燈火的,這座大院的主人,是永昌郡尉,王全虎。
王全虎的年齡畢竟大了,前些時候又頂着喪子之痛,親自在郡尉府衙裏沒日沒夜的處理南方各處發來的軍務,直到太守大人恩準,才得以返家修養,自此不再過問朝堂事務,也正因此,老人家每日裏便睡得早些,等到天明,前來報信的軍官被領到宅子深處的一處廳堂,待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王全虎才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姗姗來遲。
來報信的軍官年紀不小,腰間系着石帶,肩上頂着三顆銀星,乃是一名軍侯,身着金色铠甲,顯見是宮廷護衛裏身居要職的角色,見到王全虎出現在廳堂門口的時候,來報信的軍侯便單膝跪地,行了個标标準準的步卒軍禮,“張楊,見過郡尉大人!”
“起來吧,楊子,”王全虎來到這自稱張楊的軍侯面前,掙脫開兩個侍女的攙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前幾日不是才剛來過,怎麽又跑了來?”
軍侯張楊聞言起身,看一眼王全虎身後的兩個侍女,沒有理會,視線越過她們,看到後
面一個默默站着的,穿着灰色仆從服飾的中年男人時候,眼眸中卻不禁閃過訝異之色,繼而端正了神色看向王全虎,低聲道,“郡尉大人,婉兒小姐回來了。”
“哦?”王全虎也沒有驚訝的意思,面上明顯有些疲憊之色,他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來到上首椅子坐下,不由得松了口氣,好似在侍女們的攙扶下行走,都要讓他心驚肉跳一般,他看向張楊笑着指了指身邊的椅子,“來,坐下說話。”
張楊快步走來,在王全虎所指的椅子上坐下,問道,“郡尉大人可知,護送婉兒小姐回來的是什麽人?!”
王全虎靠在椅背裏,眯着眼睛好似閉目養神,嘴裏輕飄飄的道,“前些時候太守大人讓婉兒小姐帶着小公子往興城去了,如今你隻說小姐回來了,可是小公子沒有回來?”
張楊贊歎道,“郡尉大人料事如神,此番連夜返回興城的,隻有婉兒小姐一人。”
王全虎“唔”了一聲,繼而不知是陷入沉思還是真的睡去了,直到身軀都稍稍搖晃了一下,他才清了清嗓子道,“你既如此問了,那大概就是廣郡的人,或者......離郡。”
張楊飛快點頭道,“郡尉大人猜得沒錯,此番護送婉兒小姐回來益城的,是離郡太守身邊的那一支離郡輕騎,足足百騎,由一個軍侯領着入了城,一路将婉兒小姐送到夏宮大門外才停下!”他的目光始終停
留在王全虎的臉上,想要看出些什麽,最終卻是徒勞,“郡尉大人,莫不是咱們的太守大人......起了别樣的心思?!”
王全虎面無表情,隻管閉目養神,“楊子,你與老頭子我說實話,這話,是誰說于你的?”
“郡尉大人,這自然是屬下自己......”張楊見王全虎微微睜開眼睛斜瞥了自家一眼,立刻便改了口,“是屬下偶然間聽得顧大侍長身邊的小貴子幾人私下議論,顧大侍長是太守大人身邊的人,應當是聽了什麽消息......”
王全虎嘿然一笑道,“楊子,你若老是這般容易輕信别人,再在太守府宮裏待着,隻怕是禍非福了。”
張楊一驚,不由得将上半身往王全虎身邊湊了湊,“還請老大人教我。”
王全虎重新閉上眼睛,淡淡道,“老顧是什麽人?去年宮裏頭突然出了變數,那群閹人上上下下死了多少?老顧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老侍者,雖說把守寶庫與其他人有些不同,但到底也輪不到他來做府宮裏唯一的大侍長,如此一步登天的勾當,你以爲他憑的什麽?”
不等張楊回話,王全虎已經伸出了一根微微顫抖的手指,“就一個字,狠!那一日,死在他手裏頭的宮廷侍者,有多少?!”
他将那根顫抖的手指收回來,在椅子把手上輕輕敲了敲,“這樣的人,手底下的小子們,敢胡亂嚼舌根子?所以,那些
小子們讓你聽見的,必然是老顧想讓你知道的,而老顧想讓你知道的,必然是太守大人......想讓你知道的。”
張楊大驚,随即有些無措的起身拜了下去,“老大人,這......老大人救我!!”
王全虎睜開眼,伸手虛扶了一下勸慰道,“無妨,不必慌張,太守大人如今的處境雖也有些麻煩,但總不至于花了如此多的心思,專門爲了處理你,”他扭頭看向太守府宮的方向,“他是要讓你将話帶給我,而後......看看大家的反應罷了。”
張楊面色緊張,對于王全虎後面的話聽得不甚明白,隻是跪着不起,“老大人,那我該如何做?”
王全虎回頭看向張楊,微微一笑,“你既已将這些事情告知了我,那便算是完成了太守大人交代的任務,回去就是了,隻是這些時日要約束着些手底下的人,不要讓他們胡亂說些不該說的話,記住了,你将這些事情告訴我可以,”他頓了頓,面上的笑容緩緩消失,“但讓更多人知道了,便是大罪臨頭。”
“屬下明白,屬下定遵老大人所言!”張揚飛快的跪地磕了個頭,而後起身又是一躬,這才轉身快步而去。
等到廳堂之中再沒有旁人,王全虎才悠悠然歎了口氣,睜開眼來,此時的老人家哪裏還有半分困頓迷糊的樣子,他伸手從身後侍女手上接過茶杯抿了一口,一雙大手穩定的
好像益城的城牆。
兩個侍女見狀躬身後退,離開了廳堂,其中便隻剩下王全虎和那穿着灰色仆從服飾的中年男人。
王全虎放下茶杯,雙手放在腿上,靠入椅背,喃喃自語,“永昌永昌,至此......而亡啊......”
穿着灰色仆從服飾的中年男人顯然還是聽到了這句話,沒有驚訝,也沒有什麽其他的多餘情緒,隻是低頭,問道,“少爺那邊,是不是早做安排?”
王全虎閉上眼睛,沉思良久,再度歎氣,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