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鐵鷹面色冷然,披着一件寬大的袍子,一路赤足,行走如風,從竹林中大步走出,任憑身後兩個薄衫少女小跑着跟随,也沒有絲毫減速的意思。
出了竹林,涼風驟然便猛烈了些,雨水打在闫鐵鷹的臉上,又順着他大半袒露的結實胸膛流下,很快便将他寬松的衣袍打濕。
可他卻似是沒有一點不适,隻是盯着曲徑小路上一對打着傘的主仆,緩步靠了過去,“不知周大人到了,有失遠迎。”
被叫做“周大人”的老者胡須半白,看起來比闫鐵鷹老了太多太多,他眼睛小小,看似渾濁,卻總是帶着些笑意,讓他看起來慈祥非常,正是離郡司吏主官,周仲青。
周仲青穿着厚重的常服,笑道,“闫兄,你我相交多年,何必還要如此客氣,”他看向四周,最終将目光停留在一座湖邊小亭,“咱們去那邊坐坐?”
闫鐵鷹颔首,回頭沖身後兩個薄衫少女擺一擺手,讓她們兩個走開些,便與周仲青并排而行,“仲青賢弟近來身體可好?”
周仲青聽得對方叫他“賢弟”沒有半點不适,一切理所當然的模樣,笑笑道,“比不得闫兄這樣的中三境強者,雖說沒有什麽太大的毛病,但老了,就得服老。”
“哎,你哪裏能算老呢,”闫鐵鷹道。
周仲青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并肩緩行,一路沉默着走到那處湖邊涼亭坐下。
闫鐵鷹看向不遠處
的翠綠的竹林。
周仲青将傘收起,放到一邊,坐下以後看向的則是眼前這一座占地不小的人工湖泊,此時雨仍不小,灰蒙蒙的天空下,灰蒙蒙的湖面波紋疊蕩,嘩啦啦的雨聲,沒有給人嘈雜的感覺,反倒非常甯靜,“太守大人回城了,闫兄應當已經知道。”
闫鐵鷹點了點頭,“知道。”
周仲青淡淡道,“咱們這位年輕的太守大人,比之他的父親,少了三分儒雅,卻多了七分殺氣,”他将雙手托在膝蓋上,輕輕的揉搓着,可以給他帶來一絲暖意,“尚未登位,便将一個林家上上下下屠了個幹淨,據說留了幾支偏的旁的在外郡,多少算是給林家祖上那些有功的,留了些骨血,但就憑着那一點點流在外面的财産,想要重新再過人上人的日子,根本不用指望,更不必說其它。”
周仲青的聲音低沉平緩,說出來的東西,卻是冷若深秋,“年輕氣盛,有些時候在我們這些老人的眼睛裏,就是不成熟,是不自重,是不懂江湖險惡,是一定要自讨苦吃,甚至......難免夭折的......”
闫鐵鷹始終挺直的腰身忽的一顫,繼而回過頭來,也順着周仲青的目光看向了雨落的湖面,仍舊是一言不發。
周仲青繼續道,“可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全是按照我們的意願發生的,尤其是當今這個亂世,誰能想得到,離郡有一天可以将安
陵甚至半個永昌都一口吃下了?”他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想不到的事情很多,看不透的事情很多,這些想不到看不透的事情,讓我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或許不是那位年輕太守将事情做得太絕,而是我們......不合時宜了?”
闫鐵鷹的面色,如同一塊結了冰的寒鐵,終于是開了口,“數百年來,離郡多少太守都是與世家共天下的,他一個才剛登位的毛頭小子說變,就能變得了?!”
“變自然不是說變就能大變的,”周仲青仍舊是含笑的面容,“便說如今的離郡,一下子離開了我們這些人,又哪裏能轉得起來?可變,卻是一定會變的,我如今有些想明白了,亂世,是強人的亂世,自有一套圍繞強人而生的規矩,不能适應這套規矩的,諸如安陵,又或者林家,不是說沒也就沒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周仲青扭頭,看向闫鐵鷹難看的側臉,“他這樣的人,年輕無後,一旦夭折在南面,那位如今閑置在角落裏的,就成了最順理成章的選擇,可他身邊如今聚攏的強者越來越多,這天地間又有多少人能取他的性命?所以......”
闫鐵鷹低着頭,忽的将聲音傳到周仲青的耳中,“河玉城陷落,真妖大妖盤踞,他隻帶了身邊有數的幾個高手,就偷偷越過了伏波山脈......”他擡頭看向眼神之中忍不住震
驚的周仲青道,“直直殺了過去!!!”
周仲青面上的表情從驚駭,轉爲平靜,繼而苦笑,“原來如此,可即便如此......仍是沒有能要了他的命......”
闫鐵鷹道,“如今他回來了,我擔心......”
周仲青飛快的沉思片刻,面色一凝,點了點頭,“原本我隻以爲是你閑來無事布下的一記閑棋,想要勸你丢掉也罷,如今看來......卻是有些麻煩了,”他與闫鐵鷹對視一眼,冷聲問道,“爲你傳遞消息的那人......?”
闫鐵鷹面上猙獰之色一閃,比畫了個割喉的姿勢,“但以陸東風對太明的掌控,難保不會留下蛛絲馬迹......”
周仲青面色一變,“是陸東風身邊的人?!”
闫鐵鷹神情陰郁,“是我父親尚在世時,布在陸東風身邊的一顆暗子,那時候,陸東風都還未到太明!”
周仲青面色陰晴不定,好半晌沒有再說話。
亭子外,雨幕如故,敲打得人心煩意亂。
良久,周仲青才再次開口,隻吐出了四個字,“棄車保帥。”
闫鐵鷹冷然颔首,“去與那人接觸過的三個人,已被我禁足于府内,”他看向周仲青猶豫了一下問道,“仲青賢弟以爲,或者将他三人送到司律府衙?”
周仲青稍稍回神,略一思索之後道,“他們......不會亂說話?”
闫鐵鷹面上一寒,沒有點頭。
周仲青緩緩起
身,“那便如此吧,闫兄,闫家人的嘴巴,都要嚴一些,這件事恐怕不會那麽容易過去,”他将傘取了,撐開,然後回頭看着沒有起身的闫鐵鷹淡淡道,“我去見見那兩位大人。”
闫鐵鷹深吸了一口氣道,“多謝......”
周仲青沒有回話,撐着傘進入雨中,與等候在不遠處的撐傘老仆彙合,快步離開了闫府,一路無言,直到登上自家的寬大馬車,他才伸手拽了一下窗邊的繩子,馬車外車夫旁的鈴铛叮鈴鈴的響了起來。
坐在車夫旁的老仆會意的打開隔音法陣,将頭向後靠在車廂壁上,就聽周仲青冰冷的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道,“馬上,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