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殺父之仇

“圖克是我的鄰居。”喬達摩自顧自地說道。

“我們從小就認識,他比我大一歲,不過比我矮瘦很多。因爲小的時候,他如果有吃的總會先給我和他的妹妹圖雅吃。垃圾場裏有時會有不少寶貝,從中城區扔來的大骨頭,洗幹淨了還有不少肉。所以,我長得比圖克更強壯一些,還有他的妹妹圖雅……可惜……”

喬達摩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圖雅是個純粹可愛的姑娘,雖然她并不漂亮,可是她發自内心的喜愛喬達。

喬達能感受到這份心意,隻是從來都沒有過回應,他着迷于排燈節上看到的聖女,他執着于天上永遠撈不到的星星,而忘了身邊觸手可得的狗尾巴花。

現在,狗尾巴花也凋謝了,喬達的心又少了一塊。

優缽娜靜靜地聽着沒有說話,她在周身施展起旋風咒,讓可惡的蚊子沒辦法近身。

這裏的蚊蟲多的好像千沙河裏的沙子,它們成群結隊,聚在一起形成一團團仿佛雲霧一般的蟲群。

爲了減少蚊蟲蛇鼠的叮咬,避開那些惡臭的污水和污泥,垃圾場附近的民居都是高腳樓,長長的木杆戳入曾經的沼澤地裏,環繞着焚燒塔和停屍廣場。

焚燒塔的黑煙突突地往外冒,天晴以後這爐子就沒有熄滅過,成堆的垃圾和屍體被塞進爐子中焚化成灰,然後倒入水道中沖進千沙河裏。

紅磚搭建成的焚燒塔是整個下城區最高的建築,爬到塔頂可以望見整座翡翠城。

喬達摩擡頭望着高聳的焚燒塔,帶着優缽娜在高腳樓中穿穿繞繞,終于來到了曾經的家門前——一棟狹小破敗的高腳樓。在雨水的侵蝕和蟲子的啃咬下,這座高腳樓已然搖搖欲墜,給人感覺隻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它推倒。

喬達摩脫下刀麻鞋要上去,卻聽到屋子裏傳來喝罵的聲音。

“說了讓你到我那裏去住!你怎麽就這麽給臉不要臉呢?你是把我的好心當做了驢肝肺,你用惡毒的心腸來揣度我的善意!不管怎麽說我也算耶的大哥,我是不忍心看你孤苦伶仃,才好意來接你的!你既然這麽不識擡舉,那我告訴你,我就要把你從這個房子趕出去!這是我們家的房子,喬達已經死了,你沒有資格住在這裏!出去!出去!”

喬達摩皺起了眉頭,這個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是他的伯伯阿尼。

喬達的父親耶是一個私生子,他的父親是個首陀羅的船工,和一個達利特漁女私通生下了耶。

父親是首陀羅,母親達利特,加上是非婚私生,耶自然就成爲了達利特。

這個阿尼是耶同父異母的哥哥,繼承了父親船工的身份,在運河上開船托運垃圾、肥料,他從來都不承認耶和喬達是家族的後代。即便他們家族隻是底層的首陀羅,卻更加看不起比他們還要底層的達利特。

耶早已去世,在垃圾場工作生活的男人往往活不過三十歲。

喬達爲了給母親求聖水治病選擇當祭品,家中隻剩下母親安依孤苦伶仃,這時候作爲“大伯”的阿尼出現了,要把安依接到自己家裏去,可目的不言而喻,就是爲了喬達家這座小高腳樓。

雖然小高腳樓很破敗,終究是一處房産,就算把他拆了當木料賣,也能賺一筆錢呢。

安依當然不願意,這座小高腳樓是她在世上留存的唯一回憶,她和丈夫還有兒子在這裏相依爲命。

生活雖然極端的窮困,可終究也感受到了生而爲人的一點幸福和樂趣,無論如何她都是不願意搬去所謂的大伯家的,就算死她也要死在這裏。

面對阿尼的威脅,倔強的安依坐在地上,手攥着拳頭一言不發,任憑阿尼氣急敗壞也不爲所動。

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她,正是憑借着堅強的意志力挺住了,在喝下聖水後,她逐步康複了過來。

生活在爛泥地裏的人都很苦,但也都很頑強。

阿尼見安依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不管怎麽說他也是個首陀羅,比達利特要高上一級,這個達利特的女人有什麽資格一副漠然的樣子。他氣血上湧,心一橫,拿起牆角的一根木柴朝着安依沖去。

這時,門“哐”的一下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矮小破敗的門框前。

“阿尼伯伯,你來我家有何貴幹嗎?”

阿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門口的不是别人,竟是喬達!

他手裏的木棍“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而安依循着聲朝門的方向望過來,眼神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與神采。

因爲她已經瞎了。

瘟疫的折磨和失去兒子後的痛苦,讓她日日夜夜都在流淚。

病好了,可是眼睛卻再也看不見。

“是什麽人?是誰?”安依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用手扶着牆壁站起身來。

她聽出那個聲音很熟悉,但又不敢确定。

喬達摩道:“是我,我是…我是喬達,媽媽,我沒有死。”

說着他走到安依跟前扶住她,安依的手緊緊拽住了喬達摩的手,然後不停在他臉上摩挲,摸他的鼻子,摸他的眼睛,摸他的嘴巴。

是的,沒錯,是他的兒子,是他兒子喬達的臉!

眼淚從眼角流下,她以爲自己的淚水早就哭幹了,她以爲再也不會流淚了。

不過這不是傷心的淚水,而是激動和歡欣的淚水,她緊緊抱住喬達摩,道:“還活着,你還活着,你還活着,我的兒子喬達,你還活着!”

喬達摩也抱住了安依,道:“是的,我還活着,還活着。媽媽,你的眼睛?”

安依道:“我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所以眼睛就沒有用了,它便看不到了。”

喬達摩心想,待會兒要問問優缽娜,喬達母親的眼疾能不能治。

呆立一旁的阿尼對着喬達摩上下打量,終于他顫抖着聲音問:“喬…喬達,真的是你,喬達?”

喬達摩回過身,道:“是我,伯伯,剛剛您說的話我在外面都聽到了,謝謝你對我母親的關心,也許我應該想着怎麽好好報答您一番。”

阿尼從驚慌中平複下來,他見喬達摩腳上沒有穿鞋子,道:“不需要報答!你畢竟算是我的侄兒,爲了你的母親,我想你還是帶她離開這裏,到我那裏去住。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在運河上搬貨,可比在垃圾場拾垃圾強多了!而你的母親,也會得到照顧的!”

喬達摩還沒說話,安依道:“不,不走,我們不會走的,謝謝您的好意。我兒子既然回來了,我更不會離開了,我們在這裏很好!”

阿尼冷笑道:“實話告訴你們吧,這棟房子我已經将它賣給那雄了,錢我都收了!到時候,那雄會來收房子,到時候你不走也得走!”

安依聽到那雄的名字,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握住喬達摩的手握得更緊了。

那雄也是個達利特,卻是個兇狠有手段的達利特,在下城區東區他聚集一幫人組建了幫派,那些保員大多是他的手下,帶着達利特勞工去中城區收的錢都裝進了他的口袋裏。他欺行霸市,壟斷了大部分運送果蔬、糧食入城的船隻,賺取運輸費。下城區的鹽、油渣生意他也插手其中,竭力榨取這片貧民區幾近幹枯的油水。

對生活在塵土中的達利特而言,刹帝利和婆羅門高高在上,太過于遙遠。身邊這些惡霸才是欺壓他們的主力,其實大家都是被踩在泥土中的賤民,有些人無法反抗來自高處的壓迫,隻好揮拳向更弱者。

連孤寡婦孺僅有的一點産業也不放過,多多少少都是肉啊。

喬達摩知道,當初喬達的父親耶就是被那雄欺淩而死,他收撿來的垃圾不願意交一部分給那雄,結果被那雄手下打斷了肋骨打破了頭,傷口感染得不到醫治,在家中病死了。

一個達利特死了,是不會有任何人爲他伸冤的,唯一的報複方式就隻有血親複仇。

可那一年,喬達才10歲。

但複仇的種子一直深深埋藏在他的心裏,直到被送上祭台砍去頭顱,這個念頭也沒有忘卻。

喬達摩拾起了剛剛阿尼掉下來的棍子,朝着阿尼走去。

“你…你幹什麽?喬達你幹什麽!哎呦!”

喬達摩一句都不想和阿尼廢話,舉起木棍朝着阿尼打去,打得他嗷嗷直叫,從屋門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你等着,喬達你等着!”阿尼嘴還硬,人已經溜走離開了垃圾場。

優缽娜眼看着阿尼溜走,從屋外進來,見到喬達摩正盤坐在地上,母親安依輕輕撫摸着他的臉,用手去看死而複生的兒子。

不過沒一會兒,安依停下了撫摸,她往後退了兩步,無神的雙眼“望”着喬達摩,道:“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吧。”

喬達摩一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的确,他的靈魂已經不是喬達了,隻是擁有喬達的記憶而已。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他的的确确已經不是安依的兒子了。

安依又道:“母親都會認識自己的兒子的,哪怕她已經瞎了。”

喬達摩道:“我是爲了喬達而來,他…他很好,他知道你還活着很開心。他說,你也要好好活着,雖然生命很苦,但活着總有活着的趣味。”

安依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她伏身在地,道:“感謝您,感謝您,您一定是某位神靈,感謝您………”

喬達摩點點頭,伸手摸了摸安依的頭發,從地上起身離開。

優缽娜道:“你要去哪兒?回去嗎?”

喬達摩道:“不,我要去,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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