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天空時常遊蕩着食腐的秃枭,因爲沼澤地裏總會有動物陷入泥潭中,秃枭們一旦發現這些動彈不得的家夥就會在附近盤旋,停在周圍的樹上等待,等待着他們的死亡好上去飽餐一頓。
慢慢地,翡翠城中開始有人将垃圾和屍體扔進這片沼澤地中,讓沼澤和秃枭來處理這些被遺棄的人和物。
随着城市不斷擴張,沼澤地也被納入了城市的範圍,這裏的樹木被砍伐幹淨,隻剩下孤零零的幾棵在空地上作爲人們遮陽的工具。
剩下的好一些的木頭用去搭建房屋,差一些的拿去當柴火,或者作爲焚屍的燃料。
随着人口增加,用水量和圈地圍建,樹木懇伐導緻水土流失,沼澤裏的水逐漸幹涸,秃枭變得越來越少。
但處理垃圾和屍體的需求不減反增,于是人們在幹燥的地面上建設了垃圾圍場,焚燒塔,來處理越來越多的垃圾和那些達利特的屍體。
洪水退去的十幾天時間裏,這裏的焚燒塔一刻都沒有停歇過,死于大水和瘟疫的人一批又一批被送到這裏塞進焚燒爐中,化作一陣陣帶着惡臭的黑煙飄散到空中。
越靠近東南角的垃圾場,那股熟悉的惡臭味就越發的濃重,喬達摩知道,快要到了。
優缽娜實在忍耐不住,用頭巾捂住了口鼻,隻露出一對眼睛。
喬達摩道:“你要是覺得太肮髒,就找個地方等我吧,不用跟着去了。”
優缽娜撲扇着大眼睛搖了搖頭,道:“沒關系,我還是跟着你吧。”
喬達摩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優缽娜跟在喬達摩的身旁朝着垃圾場走去。
他們的到來無疑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過絕大多數人都自覺将目光背離過去。
隻有少部分人從窗口、牆後偷偷投來目光觀察,因爲來這裏的高種姓人實在是太少了。
上一次有刹帝利的武士來還是大雨未停的時候,垃圾場的一個少年被選爲祭品,他們是來押人的。
木籬笆将垃圾場圈圍起來,裝滿垃圾的拖車進進出出,一座大城市一天産生的垃圾數量是很驚人的。人和牲畜的糞便,食物的皮、殼、殘渣,損壞的器物,灰塵、落葉等等,大部分都要集中到這裏來。
惡臭味愈發的刺鼻,優缽娜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而喬達摩看起來沒什麽反應,他的身體早就習慣了。
垃圾場分成好多部分,有的處理糞便,有的處理器物,有的處理食物殘渣,每個場子都有人在分揀處理。
糞便在這裏集中後會用船運往城外,賣給鄉下的農民作爲耕種的肥料。
食物殘渣可以熬油,這種帶有腥臭味的“下水油”是達利特廚房的基本油料。
堆積成一座座小丘的器物垃圾中偶爾能發現一些壞的不是那麽厲害的東西,修補一下還能使用。
下城區的人身上穿的,家裏用的,很多都是垃圾場裏撿來廢物再利用的。
垃圾堆上的人注意到喬達摩和優缽娜的穿着,都低下頭去不敢直視。
他們是達利特中最低賤的階層,就算在達利特中都是受到欺負的那一批,見到優缽娜和喬達摩這樣衣着還有鞋穿的人,哪裏敢擡頭看。
一個拉着糞車的少年朝着兩人迎面過來,糞車又髒又臭又中,少年臉上纏着油黑的圍巾,低着頭像牲畜一樣奮力拉着車。
他的身體那樣瘦弱,糞車那麽的大,他赤着的雙腳陷入了泥地中,身上的骨頭都在用力。
他拉得太專注,沒有注意到喬達摩和優缽娜,等看到兩人的鞋子時已經來不及,停不住了,就要撞上。
一陣風迎面吹來,少年和車都停了下來,停在了喬達摩和優缽娜面前。
優缽娜伸出一隻手,用一個旋風咒擋住了少年,避免了這場事故的發生。
如果一車子大糞濺到優缽娜身上,難免這個脾氣溫和的女人會不發飙。
少年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沖撞了突然出現的兩個高種姓,趕忙跪下磕頭,雙手合十不停地搓着,嘴裏喊着:“寬恕我的罪過,我是地上的塵土,請踩着我走過,踩着我走過……”
按照梵天大神的劃分,将無垢世界比作一個人,婆羅門是腦袋,刹帝利是身體和胳膊,吠舍是大腿,首陀羅是腳,而達利特壓根不屬于這個人,而是腳下的塵土。
所以冒犯了上階人的達利特都會跪下稱自己爲塵土,踩着他走過,就是放過他。
“圖克,是你嗎圖克?”
少年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停下搓手,但還是不敢擡眼。
“是我,我是喬達,我回來了。”
叫圖克的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喬達?住在隔壁的喬達?身材高大,一次拉的糞比他多一倍的喬達?他不是被當做祭品送去祭台了嗎?他不是被獻祭了嗎?他怎麽會回來?
圖克依舊不敢擡頭,喬達摩蹲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他才敢睜開眼悄默默朝上看了一眼。
“喬達!真的是你喬達!你…你沒有死,沒有死!”
圖克猛地竄了起來,他想要抱喬達摩,可是看到喬達摩身上披着幹淨的衣服,自己身上又髒又臭,把手縮了回來,但腳還是興奮地在泥地裏蹦來蹦去。
“我沒有死,我回來探望母親。你妹妹圖雅還好嗎?”
回到這片肮髒的垃圾場,喬達摩腦海中的記憶紛沓至來,雖然這裏又髒又臭,卻是他生長的地方。這裏有他愛和愛他的人,這裏有他難以放下的執念。喬達摩要回到這裏,才能讓靈魂中屬于喬達的那部分取得解脫。
聽到喬達摩的問題,圖克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眼裏突然噙出淚水,道:“圖雅…圖雅昨天…昨天…死了。”
“死了?瘟疫?”喬達摩感覺心中被重重敲擊了一下,那個記憶中很簡單,眼睛發亮的姑娘就這麽死了?
圖克點點頭,“是瘟疫,一直發高熱,昨晚上咽氣了。”
“沒有給她吃藥嗎?用臭尾草的汁液就能治好瘟疫。”
“沒有,因爲附近的臭尾草全被那雄的人給割走了,隻有付錢給他才能喝上一碗臭尾草汁。可是,一碗藥汁要一個銅盧比,我…我根本付不起。”
喬達摩的眼中閃過寒芒,他捏緊了拳頭,那雄這個名字早就像一根刺般刺在他的記憶當中,現在他又冒了出來。
平複下心情,喬達摩道:“這件事我會處理的,我現在要回去見見我的母親。晚上記得到我家來,請你喝肉湯。”
圖克連連點頭,道:“好好!我一定來!我一定來!但是喬達,你現在…”
“我現在怎麽了?”
“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還有,你擡階了嗎?”
擡階就是提升種姓,對身處底層的人來說,擡階就意味着命運的改變。
喬達摩點點頭,沒有解釋,圖克笑嘻嘻地道:“你一定是成爲在神廟服侍尊者的首陀羅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對了,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法号三藏的尊者?最近到處都是他的傳說。對了,剛剛我聽從中城區回來的安南說,三藏大師上午治好了公主的疑難雜症!說不定要做翡翠城的驸馬了!”
要說消息的傳播還真是快,太陽在天上還沒走完一圈,上城區王宮裏的消息,就傳到下城區的垃圾場了。
一旁的優缽娜捂着鼻子瞪了喬達摩一眼,喬達摩笑了笑,道:“我聽說過,等你來我家,我講給你聽。”
“好好!你一定要講,一定要講!我先走了,我要把糞車拉去運河,我走了!”
圖克再度拉起那沉重的糞車,然後低下頭,像一頭牲口般使出骨子裏的力氣在泥濘的道路上緩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