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仰望了一下這個泛着奇異光澤的金屬雕像。
她單腳站立,腰肢彎扭,雙手張開,右手捏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色蓮花,左手握着一柄金瓜錘。
張懷心想,到底是什麽辨識儀式?
難不成發現我不是神靈,就一錘子下來砸爛我的腦袋?
好不容易縫回去的頭啊,早知道應該戴着那個青銅面具的。
他想一旦有什麽異樣,自己一定要抓緊溜。
剛剛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好了,除了大門外,神殿還有一個後門,以及好幾扇巨大的窗子。
雖然水池被僧衆們團團圍住,但他們都盤腿坐着,自己要是沖一把,不是沒有機會。
就是坐在不遠處穿紅衣的優缽娜是個麻煩。
從她昨晚悄無聲息爬上塔頂,一個咒語念暈自己的情況看,自己八成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如果其他僧侶各個都有她這種念咒施法的能力,那就更别想逃走了。
張懷腦子裏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神殿外傳來一人的大喝聲。
“不能讓此人參加辨識儀式!”
一個身着青袍,頭戴白色團帽,脖上挂着單色花環的青年從大門闖了進來。
他沖到水池邊,指着張懷道:“出來!速速離開女神腳下!”
張懷從水池中站起,心想這是什麽人,來的正好,我還不想參加辨識儀式呢。
盤坐在地的桑傑上師道:“傩雲大祭司,辨識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你也坐下參加,好感受女神的教誨。”
沖進來的人是神廟的大祭司,傩雲,非常年輕。
他冷哼一聲,道:“桑傑上師,這樣一個達利特奴隸,也能參與辨識儀式嗎?隻有尊貴的婆羅門,才有資格與神心意相連。達利特來到神殿,已經是對女神的極大侮辱,還讓他進入神池中,池子裏的水要統統換掉!”
張懷一聽,原來是嫌棄我的身體是達利特啊!
這下張懷對傩雲剛剛産生的那一丁點好感消失的一幹二淨。
已經站起來的他,又坐回了水池中,這天氣炎熱,水池裏泡着挺舒服。
作爲一個現代人,雖然張懷清楚人類社會本質上就是等級社會,哪怕到了21世紀“人人平等”的觀念已深入人心,卻也無法抹除實質的等級、階層差異。可是像這個世界這種明目張膽給人分高低種姓,把低種姓當畜生的觀念,還是讓他極其反感。
傩雲大祭司見狀,吩咐神殿外的武僧進來把張懷給拉出去。
可是有桑傑上師在,武僧們并無動作,而是聽上師的指示。
桑傑道:“這位三藏的化身雖然是達利特,可達利特的靈魂已經在祭祀時去往了女神所在的無垢城,相信他在那裏已然得到了淨化,進入輪回轉世之中。這具軀體爲三藏所有,他的靈魂是否潔淨,應該受到苦西梨女神的辨識才能得出答案。”
張懷聽了心想,還是老和尚有見識!神學理論學的好啊。
而傩雲顯然不認同桑傑的觀點,道:“這個所謂的三藏不過是個孤魂,否則怎麽可能以達利特爲化身?更何況,他很有可能是阿修羅。”
桑傑道:“他是孤魂,還是純淨的靈魂,或是阿修羅,該由苦西梨女神來定奪。”
“如果他是阿修羅,和女神神識相通,就會污染到無垢城!八百年前,波旬魔王是如何攻陷無垢城的,《梨俱吠陀》中的記載你們都忘記了嗎?所以,對待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放逐,不得再入翡翠城。當然,還要給他全身畫上禁咒,以防修羅亂世。”
傩雲是翡翠城薩丁神廟的二号人物,雖然他很年輕,才二十二梵歲,卻已經做到了大祭司的位子,離上師隻有一步之遙。
他并非翡翠城生人,而是來自無垢城,是婆羅門中的婆羅門,擁有梵天血統的“半神”族。
十八梵歲那年,傩雲就能成功寫下箴言咒,與梵天大神心意相通,取得了成爲大祭司的資格。
二十梵歲這年,他離開無垢城太陽神廟,跋涉千裏來到薩丁神廟擔任大祭司一職。
兩年時間,他就憑過人的能力和出色的人格魅力,成爲了神廟的二号人物。
因爲年輕高傲又是半神血統,在很多事情上,他都和桑傑上師有沖突,昨晚的祭祀儀式他就沒有參加。
而在對經義的理解上,兩人的矛盾尤其多。
雖然無垢世界都信奉梵天大神,可無垢世界神靈衆多,每個神靈的信仰都有其規則所在。
無垢世界的經書也是卷帙浩繁,是曆代神明、天師、上師、仙人、半神的言論思想集合。
傩雲博聞廣識,對曆史、經義、奧義書、往事書都很精通,他的一番話讓現場很多僧侶面露疑色。
“的确,辨識儀式是神聖的,讓一個達利特來參加,有辱女神的高潔。”
“這個達利特好生無禮,從進門開始就鬼鬼祟祟四處張望,沒有一點謙恭卑順。”
“桑傑上師請考慮傩雲大祭司的建議…”
看樣子在一衆祭司當中,站在傩雲大祭司這邊的不少。
桑傑一時間也沒有找到好的應對之辭,他知道傩雲的話是有道理的。
可他堅持要讓張懷進行辨識,因爲翡翠城太久太久沒有出一個仙人了。
仙人是介于神和凡人之間的存在,他們絕大多數擁有神的血脈,也有一小部分後天覺醒的天才,或者機緣巧合降臨的神祇化身。
翡翠城如今最有希望成爲仙人的,就是傩雲大祭司。
可傩雲一旦成爲仙人,他就會離開翡翠城回太陽神廟。
翡翠城上一個仙人,還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摩哩娑仙人。
仙人是擁有半神能力的凡人,如果有仙人在的話,這場雨不會下五十一天都不停歇。
但要修煉成仙人談何容易,史載的每一位仙人都有奇異之處,修成正果後有大神通。
桑傑是翡翠城修爲最高的僧人,他窮盡大半生之力,到上師已然爲止。
而這個達利特祭品,斷頭而不死,确有異相,正是仙人之姿。
隻要他通過了辨識,就能正式成爲薩丁神廟的弟子,桑傑想試試能否培養他爲仙人。
這場雨讓桑傑預感到,每三百年一次的亂世即将到來。
每次亂世,孱弱的城邦總會生靈塗炭,若有仙人在,或許有一救。
總之,死馬當活馬醫,瞎貓碰碰死耗子了。
桑傑沒有說話,坐在水池中的張懷先說話了。
“你說誰是阿修羅?什麽修羅亂世,你怎麽胡說八道呢!我降臨到世間明明是爲了救世渡人。我要是阿修羅,早就逃出去了!會在這裏束手待斃?會被一個昏睡咒就制服?你有沒有眼力見?有沒有基本的邏輯能力,還和桑傑上師吵,你懂不懂尊老愛幼!”
張懷語氣激動,他是一點都不把什麽婆羅門祭司放在眼裏。
雖說不知道這個辨識儀式到底是怎麽回事,但起碼有希望,碰碰運氣。
可要是如這個傩雲大祭司所言把自己趕出翡翠城,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五十一天的大雨讓洪水泛濫,城外已然一片汪洋,水中有火絨鳄出沒,天上有秃枭盤旋。
群山、森林中還遊蕩着羅刹,對于沒有野外求生能力,也不了解這個世界的張懷來說,離開了城市和群體,别說九死一生,是十死無生!
就算他有不死的神通,這具肉體要是沒了,他的意識豈不是又要飄蕩在虛無中不知多久?
張懷才不幹,所以指着傩雲大祭司的鼻子罵。
傩雲氣得滿面通紅,從小到大,他就沒這麽被人罵過。
連桑傑上師都對他恭恭敬敬,這個達利特祭品竟如此嚣張!
他左手五指伸展,然後半彎曲,結大梵天印,嘴裏念“南麽,三曼多勃馱喃!”
左手隔空朝着張懷推去!
坐在水中的張懷隻覺得一股迅猛的精神能量朝自己沖來,神經瞬間繃緊,心跳加速,牙根咬緊,眼珠子暴漲!
一種要窒息的感覺!
這時,身後有人爆喝一聲,“乾達,阿師利!”
同樣一股能量從背後襲至張懷身邊,将張懷包裹了起來。
張懷一下子感覺舒服了很多,神經放松下來,心跳、牙齒和眼珠子也恢複了正常。
不過腦瓜子卻覺得嗡嗡的。
到底是什麽法術?
張懷身在水池中,水面沒有起一絲波瀾。
可是腦海的意識卻起了層層漣漪,一時間暈頭轉向。
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遊方僧優缽娜。
化解了傩雲的攻擊,優缽娜來到水池邊,對傩雲道:“傩雲大祭司的話有誤。在東方淨琉璃世界,毗濕奴大神的第八世化身就是一個達利特,叫筏羅诃。他是曆代毗濕奴大神中最勇武的之一,他擊潰了阿修羅魔神黑冉亞克沙,将他埋葬在了冰海。達利特雖然肮髒不潔,可魂靈得到洗淨,他的身軀跟着也就解脫了,不該再受到蔑視。”
傩雲望向優缽娜,這個奇怪的遊方女僧,在大雨降臨之前來到薩丁神廟祈食,她是從遙遠的東方淨琉璃世界而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據說昨夜正是靠她才制服了這個無頭的祭品。
每個神廟都會收容各地遊曆而來的遊方僧,神廟的苦行僧們也會外出去其他城邦祈食曆練,這都是修行的一部分。
對于優缽娜的說辭,傩雲本想反駁,這時大廳裏傳來一陣空靈悅耳的“咚”聲。
是桑傑上師敲響了神殿裏的銅缽,餘音繞梁,整個神殿都安甯了下來。
“開始辨識儀式吧,三藏。請你收攏心神,放空意念,女神會來與你對話的。”
桑傑不想再和傩雲做無意義的争論,直接開啓了辨識儀式。
張懷在聽到這悅耳的缽聲時,意識中的漣漪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他閉上眼,長舒一口氣,讓自己放松下來。
倒不是他有多聽話,而是剛剛遭到傩雲的攻擊,覺得有些疲憊。
正好閉眼睡一會兒。
耳邊又傳來嗡嗡的聲音。
“巴勒刷~秀朗,布瑞塔~秀朗,烏達拉~秀朗……”
又是張懷完全聽不懂的一種奇怪語言。
這回這些嗡嗡聲仿佛會催眠一般,讓張懷的眼皮越來越沉,而後他的意識又陷入了虛無中。
……
“汪!汪汪!”
張懷聽到了一陣兇猛的犬吠聲。
好熟悉的聲音。
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蕭索灰蒙的土地上。
天空是鉛灰色的,風在呼呼的吹,遠處能看到村莊、電線杆,還有一個釋放着濃煙的工廠。
張懷心裏一緊,這裏是自己的老家,南方一個普通的農村。
此時他正站在村頭的田埂上,周圍是一隴一隴荒蕪的田地。
沿着田埂朝着工廠的方向走去,就能抵達村裏。
張懷朝裏走着,許許多多的記憶湧上心頭。
都是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因爲他們家是村裏最窮最苦的一家。
窮,就要受欺負。
進了村,天在慢慢變暗。
村裏一片寂靜,沒有炊煙,沒有雞鳴,隻能聽到一陣陣兇猛的犬吠。
“是鍾老二家的那條惡犬。”
村裏的村霸鍾老二養了一條惡犬,見人就叫,見到小孩甚至會咬。
張懷就被它咬過,手筋差點被咬斷,結果鍾老二就賠了三百湯藥費,還說是小孩招惹的狗。
“我家的狗,不咬人。”鍾老二輕描淡寫地說道。
越往村裏走,狗叫聲越清晰,鍾老二家氣派的院子裏傳來陣陣狂吠。
張懷停下腳步,看到在院牆旁的草垛後面,躲着一個小孩。
他将一把柴刀插在腰間,往草垛上爬。
“喂小孩,你們村裏還有人呢?”
張懷上前問道,結果小孩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爬,爬到了草垛頂上。
然後他一躍跳進了院牆中。
狗叫聲更大了,但跟着就是一陣慘烈的哀嚎。
一聲,兩聲,直到變成了無助的嗚咽。
院子的門從裏打開了,小孩手裏提着刀從院子裏出來。
刀上沾滿了血,小孩的臉上也都是血。
張懷站在那兒定睛看着走過來的小孩。
原來那小孩,就是他自己。
在被那條惡犬咬傷後,養好了傷的張懷,趁着鍾老二家沒人,跳進他家院子用柴刀砍死了那條惡犬。
張懷想上前和“自己”說話,但突然天旋地轉起來。
周圍的一切在變得模糊,跟着虛化,然後消失。
……
耳邊傳來刺耳的刹車聲。
“火車南站到了,請到站的乘客從左側車門下車…”
張懷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在地鐵上。
火車南站,這一站的旅客特别多,上下的人流量很大。
一個穿着紅色連衣裙的女孩站了起來,她離張懷最近。
她的裙子有些短,黑色的絲襪讓腿顯得特别修長光滑。
看着女孩起身,張懷湊過去,坐在了女孩剛剛坐的位子上。
還有一絲溫熱。
張懷忍不住朝女孩的背影看了一眼。
突然發現她左腿的絲襪開絲了,一直開到大腿根。
透過開絲的部分,能看到大腿有紋身,是一朵紅色的曼陀羅花。
女孩下了車,張懷的目光跟着一起下了車,有些戀戀不舍。天才一秒鍾就記住:(
張懷腳動了一下,踢到了什麽,是放在座位下的一個包。
是剛剛那個女孩的!
張懷忙拎起包起身,跑到地鐵門前舉着大喊,“你的包沒拿!你的包…”
女孩好像聽到了,轉過頭朝着張懷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了微笑。
來不及了,“嘟嘟嘟”,地鐵門關上了。
張懷覺得奇怪,她包沒拿,笑什麽呢?
跟着,“嘣”的一聲巨響!
爆炸了。
張懷猛然驚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