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膽怯尊者

張懷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體驗過腦袋像球一樣在地上滾了兩圈,然後還沒死的人。

颠簸和疼痛讓凍結的思維融化,在喊了一聲“卧槽”後,張懷發現自己可以說話了。

他接着發現了一件更爲奇妙的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

明明腦袋和身體分了家,身體的知覺卻隔空傳送到了他的大腦意識中。

這算是意識WiFi嗎?

張懷的腦袋側倒在地上,正好能看到盤坐在不遠處的身體,披着濕漉漉的白色長袍,濕冷黏膩的觸感從肌膚上傳來。

下半身雙腿有些麻木,從盤膝的姿勢解開,腿部一用力,身體搖搖晃晃站立了起來。

這種感覺極爲奇妙,掉在地上的腦袋遙控指揮沒有腦袋的身體,雖然沒了耳蝸的平衡系統導緻身體站得七扭八歪,但張懷勉力控制住,走了幾步來到腦袋跟前,伸出右手抓住發绺,把自己的頭捧到了懷裏。

視野終于不再固定,通過手來轉動腦袋,能看清周圍的環境。

天上的确有兩個月亮,高挂在雨後晴朗的天空。

這裏是一處高塔的頂端平台,四角燃燒着熊熊火炬。

張懷舉起自己的頭遠眺,借着皎潔明亮的月光,看到一片黑壓壓的房屋和點點燈火。

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張懷看到了連綿的城牆與塔樓。

在更遠處,是無法望到邊的群山與森林。

“這是哪裏?是什麽時代?”

張懷搜索着腦海中的記憶,發現混沌一片。

這具身體顯然不是他自己的,很年輕,幸好是個人,是個男人。

視野收近,張懷瞥見這高塔有好多層,呈金字塔狀。

每一層就是一座高台,越往上高台越小,直至頂端約十數米見方的平台。

在下面更大的高台上,匍匐着密密麻麻的人,他們朝着一個方向跪拜——那一望無際的森林。

這遠古蒼茫的畫面,讓張懷升起一個念頭:

“難道我是神?”

但這個念頭很快破除。

哪有把神的腦袋給砍下來的?

對了,剛剛砍我腦袋那人呢?

他還把我腦袋拎起來看了看又給甩出去了!

我有這麽可怕嗎?

張懷将舉起的腦袋放下,轉頭對着平台掃視一番,看到了坐倒在地上一臉驚恐的尤博厲。

這是一個赤着上身,肌肉虬勁的中年男子,他膚色黝黑,胸前紋着類似火焰的圖案。腦袋上朝後梳着三根辮子,方正的臉上塗滿油彩,在火光和月光下泛出幽幽的綠光。

張懷想起剛才他看到的是一張鬼臉,然後便注意到在不遠處有一個青銅面具。

在面具旁邊,擺放着一把長刀。

看樣子正是這人戴着面具提着刀,砍下了這具身體的頭顱。

還好,頭掉了,人沒死。

尤博厲已經駭得說不出話來,倒在地上雙腿發軟,想爬爬不起來,想喊喊不出聲。

身爲翡翠城的刑殺尊者,尤博厲刀法高超,武藝超群,是城内諸多刹帝利武士的刀術老師。

他不僅精通用刀之道,還會使拳劍、盾劍,空手搏鬥也是一把好手,在城内享有盛譽。

可沒有人知道,尤博厲實際上膽小如鼠,雖然他砍頭如切瓜,但那是祭祀,祭品在他眼中和牲畜無異。

四十梵年的人生中,尤博厲從未與人決鬥過,一來沒有人敢挑戰這位武術大師,二來他也不敢暴露自己懦弱膽小的性格。

他尤記得自己繼承師父的衣缽,第一次以刑殺尊者的身份砍下祭品的頭顱後,幾乎要把昨夜吃的木薯飯統統吐出來。

他強忍着惡心和恐懼收拾了屍體,爲他縫上腦袋背去了羅摩山安葬,爾後連做了一個月的噩夢。

直到執行了十多次人祭儀式後,尤博厲才适應過來。

并且每次他都要戴青銅面具,這很好地掩飾了他的膽怯。

如今他已經是城内聲名顯赫的尊者,上師最爲信任的祭祀刀手,卻被一個無頭人駭破了膽。

刀就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尤博厲卻不敢去拿。

此時的張懷,手裏捧着腦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尤博厲。

“你是誰?我又是誰?”張懷沖着尤博厲問道。

可惜,他說出的是漢語,尤博厲怎麽可能聽得懂。

他隻聽到喬達捧着的腦袋在說出一些奇怪音節,仿佛咒語一般。

“羅刹…你是羅刹!羅刹!”

尤博厲身抖如篩糠,他鼓起全身的力氣爬起來,朝着階梯口跑去。

腳下濕滑,一個趔趄,從石階上直接滾了下去。

在下一層的祭台,神廟的上師和大祭司們正滿心疑惑,他們發覺上面似乎有異樣。

薩丁神廟的最高領袖,桑傑上師看到從階梯滾下來的尤博厲,沉聲問道:“尤博厲尊者,發生了什麽?我看到你把祭品的腦袋舉起來左右轉動。”

桑傑上師剛剛聽到一聲尖叫,然後望見祭台上一個黑色的影子,高高舉起一顆頭顱,心想這是尤博厲發明的什麽新的祭祀動作嗎?

天黑光弱,加上内心充盈着大雨停歇的喜悅,桑傑并未注意到那個黑色的影子是沒有頭的。

聽到上師的問話,狼狽的尤博厲連忙起身,壓抑住聲音的顫抖,道:“回禀上師,祭品被羅刹附身了!”

羅刹是遊蕩在森林和高山中的幽魂精怪,他們沒有形體,常附身于人類、牲畜乃至植物、器物之上,控制并吸食能量。

據傳,羅刹曾經是三千世界的主人,在神靈降世創造人類後,才将他們趕到了原始的森林與荒蕪的山野中。

聽聞羅刹附身,其他祭司都面色大變,上師桑傑面不改色,道:“還從未有過羅刹在神廟祭台出現過,這裏是神靈庇佑之處……”

上師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一個沒有頭的人,一手拿着刀,一手提着頭,從祭台的天梯上緩緩走下。

手提的腦袋上,還套着一個青銅面具。

正是張懷。

張懷還不清楚究竟是什麽處境,但他知道,手裏拿一把刀總是沒錯的。

同時爲了防止重要的腦袋受到攻擊,他把青銅面具套在頭上。

頭砍下來沒有死,那頭要是碎了呢?安全第一。

戴上面具後,張懷發覺腦袋和身體的鏈接越發清晰自然,身體找到了平衡,不再搖搖晃晃。

腦袋的五官、知覺更加靈敏生動了。

夜風獵獵作響,火炬在風中發出噗噗的聲音,雷雨天後的空氣本該很清新,但張懷能聞見濃重的血腥味。

連綿的雨水也無法沖去祭台上長年累月積攢的血污,張懷确信這裏應該是古代某個祭祀的場所,而他本人正是祭品。

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穿越到這個将死的祭品身上,并很奇怪的沒有死。

“沒死是沒死,可是我的頭該怎麽辦呢?”

張懷很苦惱,剛剛他試了一下,把頭安放回脖子,傷口貼合在一起,卻無法愈合。

難道他要捧着頭在這個異世界生存嗎?

張懷朝着台階下望去,一衆身穿青色長袍的僧人也在望着他。

爲首的是一個脖頸上套着花環的老僧,正是薩丁神廟的上師桑傑。

桑傑看到無頭的張懷也驚呆了,羅刹鬼竟能突破女神的禁制,侵入到神廟的核心地帶?

傳說羅刹王陀羅迦曾做到過,他侵入了無垢城的太陽神廟,焚毀了金頂塔,導緻一千三百五十三名苦行僧陷入瘋癫。

但那已經是四百三十五梵年之前的事了,陀羅迦被梵天大神擒住壓在了須陀山下,永世不得超生。

桑傑望着這詭異的無頭人,額頭沁出汗珠,如果真的是羅刹入侵,這必是威能可怖的存在,難道翡翠城的災難沒有結束,而是剛剛開始嗎?

無頭人往下走了幾個台階後停住了,桑傑見狀,決定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念淨魂咒來阻擋羅刹的入侵。

桑傑一聲号令,神廟的古魯、尊者、苦行僧們回到原位,盤膝坐下,在上師的引領下念起了淨魂咒。

這是女神苦西梨賜予翡翠城的咒語,是三咒中等級最高的真言咒,唯有神靈和仙人能創制。

“艾詩塔那~瑪哈~瑪哈巴郎~瑪哈獎但~瑪哈狄普丹~瑪哈脊瓦朗,瓦西尼…”

僧侶們閉眼凝神,放空意識,讓自己的神識與森林的苦西梨女神連爲一體,以虔誠無比的心境,唱起女神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守護之歌。

這咒語能擊穿羅刹的能量體,讓他們煙消雲散。

在祭台的夜空中,雙子星的照耀下,果然開始有一股浩然龐大的能量聚集。

它們從南方廣袤的森林和城中點點燈火中彙集而來,在薩丁塔的上空開始形成一股能量的風暴。

張懷感覺有些頭暈。

他用刀撐住了地面,身體搖搖欲墜。

胳膊夾緊了腋下的腦袋,可不能再掉了。

意識裏産生了一種強烈的擠壓感,有什麽東西被攪動了。

“瑪哈~瓦借朗~希歪淡~維修盧當!”

那些密密麻麻的“嗡嗡聲”在腦海中越來越響。

和之前不同,這次它們開始像雷一般在腦海中炸開!

在一次驚雷般的炸響後,張懷感覺腦海中一陣松快,好像有什麽被堵住的東西通暢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跟着喬達的記憶一下湧入了他的意識中,融合到了一起。

喬達,翡翠城下城區的一個達利特奴隸,十七歲。

這個世界有着嚴苛的等級制度。

最高的是掌管祭祀并與神靈溝通的婆羅門。

喬達從未和他們接觸過,作爲最底層的達利特,他是不可接觸者。

哪怕偶然碰到,也必須轉過身去,或将自己藏起來,不能讓高種姓的人看到自己。

其次是羅阇(王)、普洛西塔(行政總官)、森納帕提(将軍)、摩诃摩特羅(行政大臣),以及各級官員、武士構成的刹帝利。

他們掌管着世俗的權力,負責稅收、城建和守衛等工作。

喬達認識一個刹帝利,在下城區的酒館裏,一個破産的武士。

他來自戈帕爾高原,每日喝得醉醺醺的,腰間永遠别着一把戈帕爾彎刀以彰顯他的武士身份,很少有人敢上前招惹他。

第三等級是吠舍市民,他們有賣水果的小販,經營糧食生意的商人,船廠的工場主,或者城外的農民等等。

總之,他們要麽擁有産業,要麽有一塊地可以立足。

第四等是首陀羅,他們中高級一些的是婆羅門、刹帝利的仆人、幫傭,爲高種姓的人服務。次一些的是各類工匠,如銅匠、木匠、石匠,翡翠城就是他們修建的。

而在首陀羅之下,那些做着肮髒工作的不可接觸者,如捕魚、屠宰、釀酒、焚屍、清掃等等,是排除在四等級之下的奴隸,和牲畜差别不大。

所以才會當做祭品,送上祭台砍腦袋。

喬達就是一個做着不潔工作的人,負責城市垃圾、糞便的清掃處理。

喬達在城中唯一的親人是做浣紗女的母親,在這場連綿不絕的雨水侵襲中她感染了瘟疫,奄奄一息。

爲了讓母親得到一瓶能治療瘟疫的聖水,喬達報名成爲向女神獻祭的祭品,并成功被選中。

其實他并不想死,雖然很多和他一樣的達利特青年都争先恐後想成爲祭品,以期脫離痛苦的今生,去流着奶和蜜的無垢城服侍女神,可喬達覺得活着還是有樂趣的。

饑餓時吃上一口木薯飯,疲憊時躺在草床上小睡一會兒,熱了跳入河道中洗澡,夜晚坐在焚燒塔頂看明亮的雙子星,這都讓喬達感到生的趣味。

在去年的排燈節上,他在塔頂看到了坐在燈船上披金紗的神廟聖女,雖然蒙着面,可那雙靈動明亮的眼睛,簡直比天上的雙子星還要耀眼。

此後他心心念念想着下一年的排燈節,期望能再看一眼這位聖女。

連綿不斷的雨打破了喬達的幻想,瘟疫橫行讓下城區屍橫遍野,爲了唯一愛着的母親,他決定獻出自己。

這種強烈的情感沖擊着張懷的意識,一時間讓他難以适應。

他頭昏腦漲,雙眼發花,胸口發悶。

待到這些記憶和情感如海潮般慢慢褪去,張懷松了口氣,夾在咯吱窩裏的腦袋便看到剛剛滾下台階去的赤身大漢正拾級走來。

………………………………

尤博厲是不想再上來查看情況的,可桑傑上師見無頭人已倒下,認爲苦西梨咒起到了效果,吩咐他上去把祭品背下來。

一個被羅刹污染的達特利祭品屍體,除了他這個刑殺尊者外,還有誰願意觸碰呢?

他隻能硬着頭皮爬上來,手握五指十字錐,雙腿卻微微顫抖,爬過無數次的天梯此時顯得特别高。

尤博厲湊近喬達的“屍體”,相隔三個台階的距離。

喬達坐在階梯上,戴着青銅面具的腦袋被夾在咯吱窩裏,看不清眼睛是睜是閉。

左手的青銅祭刀杵在石階上,閃着詭異的綠光。

相傳這是大神毗濕奴的化身羅摩使用過的武器,他手持利斧和長刀,在綠鏡湖斬殺了化身爲十頭巨人的羅刹羅波那。

羅摩化身去世後,安葬在了翡翠城北的大山中,那座山便被稱作羅摩山。

無垢世界雖然主信仰梵天大神,但在翡翠城同樣有毗濕奴大神的信徒。

在羅摩山上也有毗濕奴大神的雕像,讓信徒能向這位神靈傳達虔誠的心意。

尤博厲在心中默念往事書中的《薄伽梵書》,以求毗濕奴大神保佑,這具無頭的屍體可别再醒來了。

事與願違,就在尤博厲想更湊近喬達的無頭屍體時,刀動了。

朝着尤博厲的咽喉猛然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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