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談判的結果,蕭文明和達多随口談下來,溫伯明店随手就了記下來。
也虧得這位溫先生下筆如神、落筆成章,随手記下來的節略,就寫得文辭流暢、結構清晰。
故而當相國衛玉章辦理完了許多朝廷大事,又折回到禮部的時候,看見了這樣一份節略,忍不住點頭稱贊道:“蕭大人不愧是少年英才,這麽短短一天,就已經把事情給談下來了!就這點事情要是讓禮部那些人去談的話,沒時間半個月,是決計談不下來的!”
說着,衛玉章又将節略看了一遍,又追問了幾個細節問題,澄清了兩點模糊不清之處。
他說話的時候,溫伯明照例在旁邊記錄。
這一回,溫伯明也是有心在這位政壇領袖面前出一出風頭,展現一下自己的才華,同樣是集中注意、下筆如神,待衛玉章剛剛把話講完,一段極像樣的文字,便已呈送在這位老相國的面前。
衛玉章這才知道,剛才這些結節略底是誰寫下來的。
并且這份文書的内容水平且不去論,光是這一筆書法,就令人賞心悅目——不但寫得端方莊重,而且其中别有神采,比起翰林院那些了無生氣、沒有個性的館閣體,不知強出多少去。
于是,難得誇獎别人的衛玉章見了心曠神怡,難得地誇獎道:“蕭大人手下人才濟濟,這位先生也是才華橫溢,至今沒有出仕做官,看來或許是科場上運氣不好,才使明珠蒙塵吧!唉!像這樣的人才,不能爲朝廷效力,其實也是我等輔相之臣的失職啊!”
蕭文明也有心捧一捧溫伯明:“那倒不是,是這位溫先生,隻想當個隐逸之士而已,所以并沒有參加科舉,說起來溫先生的父親,衛相國大約是認識的,就是禮部的溫侍郎,”
衛玉章聽得這話,不由得眼前一亮:“原來是少卿的兒子……世侄,少卿如今在家還好嗎?”
聽衛玉章說話這樣親密,便知當年溫伯明的父親,同現在這位權傾朝野的大相國交情匪淺。
因此就是心高氣傲的溫伯明也不敢怠慢,趕緊站起身來,先是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回世伯,家父身體還好……”
他也隻能這麽說了,自從歸隐故鄉,父親就從來沒有在溫伯明面前談起過任何朝廷大事,更是從來沒有介紹過自己同衛玉章之間的關系。
果不其然,衛玉章仔細将溫伯明上下端詳了好幾遍,那冷酷的近乎鐵闆一塊的表情,也似乎融化了些:“當初少卿執意辭官回鄉,我和幾個同僚也是苦勸了好久,始終不能讓他回心轉意,今時或是往日,都是朝廷用人之際,像少卿這樣的人才,竟不能爲國家所用,真是可哀可歎啊!”
衛玉章的感動轉瞬即逝,短短的幾句話說過,就已經恢複了之前嚴肅的表情:“不過還好,少卿畢竟養了個有出息的兒子,世侄才華橫溢,又幫着蕭大人做事,想必對基層事務也是頗有了解,朝
廷現在就需要你這樣的人,任何時候都需要!明年便是例行科考之年,不知世侄可有功名在身,到時參加考試,一場文戰下來,必然能夠有所斬獲!”
衛玉章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恐怕隻要不是塊木頭,都應該能夠有所啓發了……
然而溫伯明卻說道:“世伯,我實在是個閑雲野鶴之人,案牍勞形恐難以承受,世伯的這番好意……”
因剛才已經聽蕭文明說過溫伯明無意于功名,并且衛玉章閱曆極廣,像這等孤傲的文人他也見過不少。
因此他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擡手打斷了溫伯明的話:“世侄的想法我懂,就如今這個官場渾渾噩噩,的确有不少有見識有才華的讀書人,不願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過不要緊,距離科考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到時世侄回心轉意,也未可知!”
衛玉章的這幾句話,把蕭文明都給說愣了。
這位帝師兼相國,說話的時候是這樣的溫柔和善、通情達理,同方才教訓康親王時候,仿佛都不是同一個人了……
然而他驚訝的事情還沒完呢!
隻聽衛玉章又問道:“想來老夫當年也是見過世侄的,還喝過你的滿月酒呢!不知世侄這些年可曾拜過座師沒有?”
溫伯明搖搖頭:“那倒沒有,小侄是由父親親自啓蒙,并沒有拜過什麽老師,”
聽了這話,衛玉章喜上眉梢:“那正好,若賢侄不嫌棄,可拜老夫爲師,也不用奉茶獻禮這些俗套,像我行個禮,你就算是我的學生了,我同你父親乃是故交,又見你才華如此,能收下這樣一個學生,也不負老夫平生了,”
衛玉章是什麽人?他是權傾朝野的大相國!是當仁不讓的文官領袖!
他帶過怎樣的學生?不是皇帝就是親王!
想拜他爲師的人,要是排隊就可以輪到的話,那絕對可以繞京城洛陽的圍牆轉個十七八圈了!
而這位相國大人,今日居然肯收溫伯明做自己的學生——并且什麽繁文缛節都不講了,就是要收你——這是何等樣的榮譽?
溫伯明的确不是個愛慕虛榮,喜歡攀附結交的人。
但是衛玉章的地位實在太高了,能量實在太大了。
他在官場之中、士林之中,就仿佛是天上挂着的太陽,想要完全躲避他的光芒,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并且對于溫伯明而言,還有兩層關系:
第一,衛玉章是自己父親的世交,不能輕易拒絕;第二,皇帝給蘇舜欽除去賤籍的旨意還沒有最終落實,在此之前也不能得罪衛玉章。
因此,溫伯明幾乎是欣欣然地同意了,當即極其莊重地向衛玉章行了個禮,口中說道:“那自此之後,相國便大人是我的師傅,學生有做的不當之處,還請師傅耳提面命、當頭棒喝!”
收下了這個潇灑倜傥又才華橫溢的學生,衛玉章也是十分高興,口中念念有詞
:“很好!很好!”
蕭文明也替溫伯明感到高興,有了這樣的一個師傅,就相當于有了政治上的一座大靠山。
從此之後,不管溫伯明願不願意走,但是仕途之路卻是實實在在地寬闊、平坦地擺在他的眼前了。
而就憑蕭文明同溫伯明之間的關系,以後要是同衛玉章辦事,隻要委托給溫伯明,想必辦事的難度也就會成倍的下降了。
不過想到這裏,蕭文明卻有些自嘲。
他心裏明白,如今這個朝廷的局面,是二十多年前一場新舊黨争之後的結果,并且黨政餘波不斷、綿延至今。
就蕭文明心裏的本意,他是想去投身于任何一個黨派,不想繼承任何遺産和恩怨,是要以自己爲核心重啓爐竈。
但是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己還是被卷入了黨争的漩渦……
經過了這樣一段插曲,衆人還是把話給引到正題上。
既然看衛玉章對談判的結果十分滿意,毅親王也提不出什麽需要補充的事項,于是蕭文明便建議将這份結論改寫潤色成一篇奏章,也好上呈給皇帝。
這其中有些字詞要好好推敲一番,溫伯明下筆雖然快,但還需要經過毅親王和衛相國兩個人的審核,所以就算連夜撰寫,但是要交到皇帝那裏去,無論如何也要等到明天了。
但是衛玉章卻有心捧一捧自己這個新收下的學生,便對蕭文明說道:“這樣就太誤事了,皇上那邊等得心急,不如我們這就進宮去,就用這份節略來向皇上禀告,皇上若有查漏補缺之處,再另外寫成文字,也免得反複修改了,”
他就是想用溫伯明的文筆,在皇上面前炫耀一下,好讓皇帝對溫伯明的文采也留下一個好印象。
衛玉章不愧是當過皇帝老師的,真的是把皇帝的心思研究了個通透。
皇帝一聽說蕭文明等人已經同戎羌就互市的問題基本談妥了,也不管現在時辰已晚,皇宮已經到了下鑰鎖門的時間了,直接就将這三個人傳了進來,又叫六麻子在勤政殿裏點起燈燭,要連夜商議要務。
按照皇宮裏的規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尋常的太監宮女晚上都不許點燈,除了大内侍衛的值班房,以及皇帝辦公的地方之外,皇宮裏就是一團漆黑。
這麽做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爲了防止火災——因爲怕有火災,幹脆連燈燭都不點了,也不知是哪個大聰明想出來的主意……
哪怕就像是你就必須點燈燭的地方,一大間屋子裏也就隻能點上一兩根蠟燭而已,勉強能看得見就行了。
因此六麻子又照例左右雙手各提着一根大蠟燭,在勤政殿裏點燃了,就要退下去。
可皇帝就不滿意了:“這麽多人,光點兩隻蠟燭能有多少光?朕平時已經很節儉了,就不用你替朕枕節省這幾根蠟燭,聽好了,多取幾隻蠟燭來,把這裏照得亮亮堂堂的,朕同幾位愛卿才能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