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朝官僚體系龐大,所有的高級官員也不可能全都擠在乾清宮裏,除了三公九卿之外,六部裏面能夠參與這場儀式的就隻有尚書大人和各部的左侍郎。
六部一個部,除了一位尚書大人之外,通常還會設兩位侍郎,分列左右。
左侍郎和右侍郎官位相當,除了分工不同之外,也就是在署名的時候有個前後順序而已,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前後順序,導緻署名在前的左侍郎,可以過來共襄盛舉,六位右侍郎則隻能帶着一肚子的脾氣蹲在部裏值班辦事。
但是在文官隊列之末,卻站着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人。
隻見在一衆五六十歲——最年輕也得四十多歲——的大人之後,站着一個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卻身穿着武将袍服的年輕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蕭文明!
按理說,他的官位低微,是不配站在這麽多老大人一起的。
可今日的儀仗隊列是他手下的蕭家軍,戎羌的使臣也是他首先發現的,整件事情由始至終都與他有着莫大的聯系,那麽按照這個情理,蕭文明出現在這裏反而變成了理所當然。
然而在場所有的官員之中,隻有少數幾個認識蕭文明,知道這一層關系的更是隻有個别人。
因此這些大人見到蕭文明,無不側目以對,更有幾個特别講究文武之别的,都恨不得不顧斯文,撩起衣袖就把蕭文明趕跑了。
蕭文明當然知道自己在這裏不受歡迎。
事實上他從穿越到大齊朝的這一刻,就成了一個毫無疑問的攪局者,不斷的攪動着王朝這個死水一潭的官場,那麽已然在這潭死水中适應了的官員們,當然是不會歡迎他的。
不過這也無所謂,像這種你不喜歡我,卻有拿我無可奈何的感覺,特别讓蕭文明感到得意。
不管怎樣,這一場接見戎羌使者的儀式辦得十分莊嚴。
皇帝看着兩位戎羌使臣緩步上前,将國書高高捧在頭頂,便一邊讓六麻子收下國書,一邊用居高臨下的态度,發表了自己的聲明。
這份聲明也是幾經推敲、幾經修改之後的成果,文辭華麗、結構嚴謹、邏輯通暢,但是歸根到底就一個意思:接受國書并且商讨互市之事,那是大齊國皇帝,看在戎羌很有誠意,又考慮到他們身在苦寒之地,生活困苦之故,才勉強答應的,絕不是什麽臣下之盟。
不僅如此,皇帝還以上國之君的身份,教訓起這兩個戎羌使者:要他們回去之後,不管互市之事成與不成,都要偃武息兵、與民休息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說起來眼下這個形勢,分明是大齊國處于劣勢,皇帝說幾句自我安慰的話,求得一些心理平衡病也就罷了,居然還教訓起人來了,不知道誰給他的臉……
聽皇帝越說越是不對,蕭文明趕忙偷眼望向多達和格雷二人。
格雷雖然是正使,但是不懂中文,皇帝這麽一大串話文質彬彬、長篇朗讀,聽得格雷一
臉懵逼,都不知道皇帝在說些什麽。
可是多達卻是懂中文的,并且水平還真不錯,不可能聽不出皇帝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并且蕭文明之前同他交流下來,也知道多達雖然辦事靈活,卻也是個不卑不亢的人,就是忍氣吞聲也是有限度的。
可是現在看多達的态度,卻是一臉的享受和滿足,仿佛皇帝不是在教訓他們,而是在誇獎他們一樣。
這顯然是裝出來的。
他自己裝出這個态度還不算,并且似乎在把皇帝的話翻譯給格雷聽的時候,還動了些手腳,說得這位原本趾高氣揚的戎羌副國師喜笑顔開。
此情此景,讓蕭文明猛然間想起了,明朝元朝抗倭戰争中的一段插曲。
那時候,明朝的非正式使者沈惟敬,串通了日本大名小西行長,互相之間達成默契,唱了一出雙簧,把兩國的君主唬得一愣一愣的,成爲中國外交史上的一段奇葩故事。
看樣子這個翻譯多達,就算是不敢颠倒黑白、指鹿爲馬,但也是個很靈活的人,像他這樣做,至少可以讓雙方都感到高興,不至于一見面就吵起來,互市之事也就胎死腹中了。
至于在正式談判時候,就可以不用客氣地讨價還價了,甚至今天翻了桌子,明天可以擺起來重來,這在談判當中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反正經過這一番察言觀色,蕭文明便知道多達也是一個靈活聰明的人,大概和蕭文明差不多是一路人吧……
所以說甯可聰明人吵架,不和糊塗人說話,看來這個多達是個能說話的聰明人,完事之後,可以同他好好談談。
總而言之,在雙方的頗有默契的配合之下,這一場接見使臣、收納國書的儀式,進行得異常順利。
皇帝因此也是十分開心,難得露出了笑容:“你國互市之約,朕會仔細斟酌,若能以此罷兵休戰,便是兩國百姓之福,若互市之後,若還有人背棄盟約、輕啓戰端,則天地共讨之、百姓共誅之!”
這幾句話是皇帝私底下現加出來的,并沒有同任何人商量過,因爲他心裏知道,如今這個朝廷裏的這些文官别的本事沒有,就這張嘴巴厲害,在今日兩國交際的儀式之上,他們或許不敢亂說亂動,但搞不好互市之後,他們就會不斷找茬——說這裏不好,那裏不好,能把人煩死!
所以說,皇帝有言在先——互市達成之後,你們誰也不要跟我多廢話,否則朕就是代天行誅!
皇帝的這幾句話,多達照例翻譯給了格雷。
不用猜,他必然在其中,也是塗脂抹粉、添油加醋,說得格雷也是不住地點頭,還回了幾句讓人聽不懂的戎羌話。
格雷趕忙将這幾句話,翻譯給了皇帝,大體也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也不知道這裏摻了多少水分,聽過就算了。
總而言之,在雙方的配合之下,儀式總算順利結束了。
皇帝叫這些,戎羌使臣照例返回禮部安排的地方休息,
等待大齊朝派出的談判大臣同他們詳細商讨互市之事,順便又賞賜了不少的金銀财寶,便讓他們退下了。
借着接見戎羌使者的機會,難得有朝廷那麽多的官員聚集在乾清宮裏,皇帝趁此也對他們多說了幾句。
因爲人多,說不了什麽具體的政務,隻是叮囑他們要公衆體國、勤勞政務,做一個清官好官。
這幾句話說的沒錯,但說和不說區别不大。
真的要做好官的人,也不缺這幾句叮囑;鐵了心要做壞官的人,皇帝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都不頂用,更何況是不冷不熱的說這幾句話了。
這道理以皇帝的精明,他不可能不會懂,因此說了幾句之後便覺乏味,便讓朝會的百官各自回去辦理各自的公務去了。
臨走之前,皇帝卻讓其中幾個官員稍微停留一下,要對互市之事好好囑咐幾句,他點到名的官員之中,有毅親王、衛玉章,還特地将領軍接應的戴鸾翔傳來,偏偏又加上了蕭文明的名字。
一開始文武百官大多還不知道這個蕭文明是誰,居然有幸被皇帝欽點辦理眼下這天下第一件重要的差事。
可他們按照品級次序,從乾清宮魚貫而出之時,卻看見敬陪末座的蕭文明屹立不動,心中不禁啞然:這個蕭文明到底是個什麽來頭,居然有這麽大的本事,能夠得到皇上的欽點……
尤其是康親王。
他原本就在進京的半路上,忽然聽說戎羌互市的事情,便快馬加鞭,沒日沒夜地趕了兩天路,馬都被他跑死了兩匹,這才勉強趕到,卻不料皇帝打一開始就沒想讓他摻和這件事情。
朝見儀式,他站班雖然隻站在毅親王的下手,在一衆皇親國戚裏算是第二名,但他也隻站了個寂寞,并沒有讓他參與任何具體事務。
皇帝這邊說是召集幾大重臣,吩咐互市的細節,但其實并沒有什麽好說的,不過是将前幾日的事情再重複和強調了一遍而已。
對于蕭文明而言,此事卻是意義非凡,說明現在的他,至少在某些具體事物上,已經是大齊朝的核心成員之一了。
幾人聽完皇帝的訓示,退出乾清宮後,毅親王還特地走了過來,拍了拍蕭文明的肩膀:“你小子這回在皇上面前、在百官面前可長了臉了!将來要好好替皇上辦事,前程不可限量!”
如果說三天以前,衛玉章認爲蕭文明得到皇帝的上還是全憑僥幸的話,那麽三天之後的現在,這位皇帝的老師,已然發覺蕭文明是政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即将發射出屬于它的一份光和熱。
以衛玉章的政治敏銳性,像這樣的人物,他是應該收入麾下成爲自己政治勢力的一部分。
但可惜的是,他作爲新黨的魁首,蕭文明這種屯田所千戶的出身,同他們這些科舉正途出身的正人君子有着天然的界限,充其量也不過是作爲一個同新黨交好的外圍勢力,而絕不可能成爲其中的核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