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光耀跟着蕭文明離開姑蘇城、前往金陵城的時候,那也是氣勢洶洶——好不容易當上了蘇州知府,卻被前任桑淳元架空,這樣的感覺着實不好受。
他也想立即就扳倒桑淳元,這樣不但自己這個蘇州知府可以當的舒服一點,更是能出一出心中這口怨氣!
然而真到了同桑淳元正面交鋒的時候,湯光耀又慫了。
桑淳元問他:“爲什麽擅自來到金陵城來?”
說自己是看不慣桑淳元的做法,所以才會同蕭文明一道來此找桑總憲的麻煩——這種大實話,就是要了湯光耀的命,他都說不出口……
于是湯光耀又使出自己的成名絕技——踢皮球。
他一直蕭文明,說道:“是蕭千戶有些事情要卑職辦理,然而卑職位卑職小、職權有限、無法做主,就隻能帶着他以及臨海縣的縣令牛慶東,一同來拜見總憲大人。具體是何等樣的事務,還請桑大人像蕭千戶詢問……”
好一個湯光耀,這踢皮球的本領可謂被他練到了如火純青的地步了。
光這幾句話,就把自己撇了個幹幹淨淨!
如果中國國家足球隊,能有湯光耀這樣的後衛,那對手打進禁區的球,有一個算一個,都會被他開得遠遠的,還有怎麽可能丢球呢?
如果說湯光耀是一個後衛的話,那蕭文明就是一位前鋒。
後衛可以不粘球、不帶球,把球開出去就算是成功了,可前鋒要是不敢拿球突破,那就相當于在場上白占一個名額。
而在官場上,蕭文明顯然是一個出色的前鋒。
接過湯光耀踢過來的皮球,蕭文明不躲不讓,把球穩穩停在自己的腳下,就直接向桑淳元發起進攻:“沒錯,是我說要來見總憲大人的。我小小一個六品千戶,就敢拖着縣令和知府兩位大人來面見總憲大人,可并不是沒事找事,而是有一件大事要同桑大人交涉。至于是什麽事務,恐怕桑大人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了吧!”
對于蕭文明的性格,桑淳元雖然不像湯光耀這樣了解的那麽深刻,但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桑淳元知道這家夥頭鐵得很,向來都是直話直說,總憲桑淳元也做好了接受蕭文明猛烈進攻的準備。
但進攻之前,好歹也需要試探兩句、寒暄兩句吧,蕭文明像這樣直接單刀直入地發動攻擊,也着實出乎桑淳元的意料。
被蕭文明這兩句話問得有些措手不及的桑淳元隻能先打個馬虎眼:“哦?什麽事情?本官怎麽不知道呢?”
蕭文明也不是傻子,他這樣直截了當地發起進攻,那是因爲自己手還留着後手,否則一上來就把自己所有的底牌全都打光,那就不是勇敢了,而是魯莽!
但是蕭文明光現在打出來的幾張牌,就已經是威力十足了。
隻聽他說道:“誰不知道桑總憲爲官精明?大人這樣問不過是以退爲進,想套我的話而已吧?”
大家都在官場上混,混的無非就是一個面子,哪有這樣說話直接,把老底揭開的?
被蕭文明這樣一說,桑淳元
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愣了一愣,方帶着愠怒的口吻回道:“蕭千戶這樣說話,實在是有辱上官。本官固然可念在蕭千戶年幼無知的份上不予追究。但是蕭千戶這般無禮,别的話也就不必再往下說了!”
這幾乎是在下逐客令。
但是桑淳元這樣的逐客令,對蕭文明而言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總憲大人,何必如此?我們大家都有話直說,不是更加痛快嗎?何必藏着掖着,盡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句話說得如此直接,又說得桑淳元臉上一紅。
然而蕭文明并沒有收斂的意思,接着往下說道:“我專程趕了五百裏路,就是想請問總憲大人一句:我是哪裏得罪你了?還是犯了哪條國法?爲何總憲大人下令,要各地的屯田所攔截我的商隊?隻要總監大人擺出一條過得去的理由,我立刻上書毅親王、上書皇上,同倭人通商的事情我也就不辦了。還請總憲大人明示!”
這幾句話是蕭文明之前同溫伯明商量好的——一開口就直接把毅親王他老人家扯了進來,甚至連當今皇上都提了一句……
沒錯!我蕭文明的确隻是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你總憲大人想欺負就欺負好了,可你本事再大、地位再高,總欺負不到毅親王頭上吧?總欺負不到皇上頭上吧?
我話就直說了吧:在同倭人通商這件事情上,你同我作對,那就是同毅親王做對、同皇上作對,就是在找死!
對此桑淳元當然是竭力地否認:“哦?還有這種事情,我怎麽沒有聽說過?莫不是蕭千戶誤會了什麽吧?”
“哦,對了!”桑淳元又把問題抛給了湯光耀和牛慶東,“蘇州府和臨海縣的兩位主官也都在這裏,你們可曾收到我的命令?命令你們攔截蕭千戶的商隊,有沒有這種事?”
桑淳元命令直接跳過了州、縣兩級衙門,湯光耀和牛慶東并沒有收到直接的命令,因此面對桑淳元這樣的問題,他們也隻能搖頭:“并沒有收到。“
桑淳元這樣的話,自然也是在蕭文明的意料之内。
因此他的應對也是早有準備:“桑大人,你自以爲事情做得萬無一失、天衣無縫,豈不知跳過了州、縣兩級衙門,卻反而将攤子鋪得更大,更是無法掩蓋破綻。若桑總憲還是這樣指鹿爲馬、颠倒黑白,那不如在江南道這麽多屯田所裏,随便抽十個千戶、百戶過來,我願同他們一一對質,問問有沒有收到桑大人如此的命令!”
桑淳元原本直接将命令下達到各屯田所,就是爲了實現扁平化的指揮,防止命令層層下達,中間産生走漏風聲的隐患。
他根本就沒有想到,蕭文明居然會提出直接傳召屯田所的千戶、百戶過來對質這樣一條主意,這個可謂是釜底抽薪的主意。
作爲商淳元而言,他自然不可能答應,并且給出的理由也十分冠冕堂皇:“這怎麽可能?各地屯田所的千戶、百戶都各有職責在身,并且如今倭寇之亂不過是稍稍平息而已,豈能擅離職守?”
“桑大人這話就說的不對了,如果你沒有下達這樣的命令,又爲何需要害怕其
他屯田所的千戶、百戶來此對峙呢?分明是你心虛了吧!”
“這有什麽好心虛的?”話說到這裏,桑淳元幾乎已經是在和蕭文明吵架了,“我是江南道的主管,一切軍政要務都由我一人負責。倭寇之亂未平,這一點蕭千戶是比誰都清楚的。本官要求各地加強關防,以免有倭寇或者是奸賊趁虛而入,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有什麽奇怪的?就算本官下達了這樣的命令,也是針對倭寇的,又不是針對你蕭千戶的。蕭千戶是想的太多了,太拿自己當一回事了吧?”
“既然桑大人問心無愧,那又何懼請其他地方的千戶、百戶過來呢?我已經請了湯大人、牛大人過來,不妨桑總憲也體現一點你的誠意好了!”
桑淳元原本以爲自己對于江南官場是有着絕對的把控力的,除了不聽話的蕭文明之外,其餘文武官員都應該懼自己三分。
但是今天的形勢就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且不說湯光耀和牛慶東會說什麽話、不會說什麽話,光是他們兩個人出現在這裏就說明他們已然是在幫蕭文明了。
既然湯光耀、牛慶東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上,那又如何保證别的官員會聽命于自己呢?
不過眼下這一個知府和一個縣令的背叛,對于桑淳元而言,仍舊在他的掌控之内!
于是桑淳元依舊可以氣定神閑地說道:“遇到緊急軍情,一道總管直接向下屬的屯田所發号施令,也并非沒有先例。如前朝襄親王起兵謀反,湖廣道總管王文正公就曾繞過各級衙門,直接組織本道官兵就近平叛,立即鎮壓了叛亂,朝廷非但沒有懲處,反而大加褒獎,成爲一段美談。除此之外還有……”
張淳元果然是好記性——當然他也是早有準備——羅列出來的由上級官員直接跨級指揮基層屯田所的案例,零零總總不下六七起。并且這些案例,朝廷無不是事後承認并且予以褒獎。
關于這些案例,蕭文明昨天夜裏在同溫伯明聊天的時候,溫伯明也曾提起過幾件,雖然沒有桑淳元歸納和統計得那麽多、那麽全,但至少也能說明像桑淳元這樣的行爲,并不是朝廷完全制止的。
當然了,這其中得有一個先決條件——必須是在遇到緊急軍情的情況下。
這些案例當中,要麽是藩王叛亂、要麽是亂民起事、要麽是外族入侵,不管規模大小,都是必須立即予以幹預的緊急軍務,地方官員繞過各級衙門,跳過向朝廷請示的程序,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
至于桑淳元擺出的防範倭寇作亂,算不算緊急軍情呢?
這一點,無論是蕭文明還是桑淳元說了都不作數:必須要由朝廷兵部,甚至是皇上親自判斷才可以。
而通常情況下,下級告上級的狀,隻要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隻要不是證據确鑿,朝廷都是一般不會批準的。
否則,這樣人人以下犯上,那朝廷原有的秩序也就蕩然無存了……
因此,隻要将問題引到模棱兩可的,是不是緊急軍情的判斷上,那桑淳元就已然立于不敗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