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什麽“雙重标準”,這老和尚自然是不會懂的,然而蕭文明前面這幾句話罵得卻是字字珠玑,宛若一柄一柄的鋼刀,将這老和尚用所謂高深佛法自我滿足得已經鋪滿了盔甲的心髒,刮了個千瘡百孔!
“這位上官教訓的是……教訓的是……是貧僧的錯……是貧僧的錯……”鶴鳴寺的陰影之下,這老和尚光秃秃的腦門上已冒出了厚厚的一層汗水。
見這老和尚認錯倒還算實誠,蕭文明便也沒有繼續爲難他:“我看你們這些裝神弄鬼的,一個個都說自己看破了紅塵,我倒覺得你們是看錯了紅塵!沒有那麽多紅塵中人來供養你們,你們憑什麽開口閉口的脫離紅塵?算了,這事兒跟你們說你們也說不清楚,我是來替人申冤的,要找誰,你應該心裏有數吧?”
方丈已經徹底被蕭文明所折服了,趕忙點頭道:“知道知道,這位女施主遁入寒寺,一心想要求死,老僧也是勸了好幾天了。既然有上官想要替他申冤,那也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m.a
聽這饒舌的老和尚又要念起經來,蕭文明趕忙打斷:“好了好了,知道你做了一件好事了。等我把這件事情了結了,你也是大功一件,我多送你些香火錢也就罷了。”
這位鶴鳴寺的方丈大師也是見過些世面的,同蕭文明這三言兩語之中,已然推測出蕭文明絕非凡品,便立即命令手下的小和尚推開山門,恭迎蕭文明入内。
蕭文明跟在方丈的背後,向鶴鳴寺的深處走去。
溫伯明追上兩步,低聲笑道:“沒想到蕭兄還頗通禅機嘛!這幾句話真把這老僧說了個啞口無言。說起來這老和尚在金陵城還是頗有些名氣的,今天被駁得這樣啞口無言,恐怕要緩上好一陣子了……”
蕭文明卻回答道:“禅機?我懂什麽禅機啊?我嘛……最多懂一些唯物辯證法而已……”
“唯物辯證法,這又是何等法門?儒、道、法、墨那麽多門派之中,肯定沒有這一法,也不知可是佛家的哪一處門道?”
溫博明哪裏會知道,唯物辯證法幾乎是,所有哲學體系中最爲科學的方法論,對于宗教這種主觀唯心主義而言,更是形成了降維打擊。
而唯物辯證法又是一門極爲深奧的哲學體系,蕭文明也不敢說自己就完全弄明白了,就算是完全弄明白了,三言兩語之中也沒法說明白。
于是蕭文明隻能說道:“這個呀,這個是從比佛家所謂的西天,還要更西天的地方傳過來的。說到底,這法門其實也沒啥了不起的,講的就隻有一條:那就是人心不可靠!”
“人心不可靠……好,說的好!這個真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啊!”溫伯明若有所悟道。
這時又聽蘇舜欽輕聲說道:“其實這位方丈大師是個好人。我們姐妹有落難的,到他這裏讨口飯吃,他總是肯施舍的。我們暖香閣的姐妹,都叫他是活佛呢!”
事後蕭文明才知道,原來這個老和尚人品還真不錯。
還不光是那些落難的風塵女子,無論是什麽人,遭了難隻要跑到鶴鳴寺來,這老和尚總是能給他們留一條活路。這也是爲什麽那位小寡婦,被桑忠昌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會選擇來鶴鳴寺避難的原因了吧!
作爲回報,暖香閣的姑娘也逢人就說,說鶴鳴寺的簽靈驗、來鶴鳴寺燒香拜佛有用,間接地替鶴鳴寺積攢了不少香火。
不過蕭文明這時還不知道老和尚的德行,還不忘嘲諷兩句:“這老和尚且不必說,他手下教出來的這些徒弟卻不怎麽樣。蘇姑娘你沒看見嗎?一路走來,不知有多少小和尚,眼睛不老實,在往你身上瞥嗎?”
這話不說不要緊,一說還真被蕭文明給說中了。
附近的幾個和尚聽了這話,趕忙做賊心虛般低下了腦袋,臉脹得通紅,就連那光秃秃的頭頂,都似乎羞愧得冒起了熱氣。
這下連老方丈的面子上都過不去了,蹙眉呵斥道:“爾等六根不淨,如何侍奉佛祖?罰你們每人抄寫《心經》三遍,晚上做功課時候我親自來看!”天才一秒鍾就記住:(
這也不能怪那些小和尚。
鶴鳴寺是律宗寺廟,各項戒律管得很嚴,沒有住持方丈的命令,小和尚連山門都不能出。因此這些個小和尚,除了偶爾一兩個進香的女香客外,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一回女人。
而今天忽然來了蘇舜欽這麽清純可愛的一個大美女,他們怎麽能夠不心神蕩漾呢?
老和尚雖然訓斥了他徒弟幾句,但也知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再怎麽訓斥也是沒用的,便加快了腳步,想着趕緊把這件事情解決了,省得夜長夢多,壞了寺院裏的清規戒律……
鶴鳴寺看着雖然隻有小小的一座山門,沒想到裏面卻是别有洞天。
主持方丈領着蕭文明等人走了好半刻,已然走到金陵城牆之下,這才停下腳步,指着面前一座小屋子說道:“女施主就在其中,這處小屋甚是僻靜,不會有人打擾。這位大人有什麽話要問,就盡管去問好了!”
說罷,這老和尚雙手合十向蕭文明行了個禮,又号令附近的幾個小沙彌退下,自己這才離開了此處。
送走了方丈,回頭再看這間小屋。
隻見這間屋子就造在城牆底下,屋子面積并不大,恐怕也就隻能擺下一張床而已,整間屋子籠罩在城牆的陰影之下,顯得死氣沉沉、陰森恐怖。
蕭文明上前一步正要敲門,可伸出去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我說溫先生,我怎麽稱呼屋裏的人爲好呢?”
這是個好問題,對那位蒙冤受屈的女子,總不能一口一個“小寡婦”地叫吧?
要知道,在古代,女子要是死了丈夫,就幾乎等同于社會性死亡了,連個體面的稱呼都沒有。
如果像是蕭文明的姐姐蕭文秀這樣的,因爲仗着他兄弟愈發強大的勢力,人人都對她格外恭敬、另眼相看,都稱呼他一聲“蕭大奶奶”。
可屋子裏這位小寡婦,可是一個被逼到絕境上的人,不落井下石就已經不錯了,根本就不可能對她稱呼什麽敬稱。
這下連足智多謀的溫伯明都沒了主意,嘴巴一撇:“要不我們就入鄉随俗,既然是在和尚廟裏頭就稱他一聲‘女施主’怎樣?”
“這怕也不妥吧,我們又不是和尚,他又沒施舍我們什麽東西,怎麽能叫女施主呢?”
蕭文明和溫伯明正在争論,又是蘇舜欽不知不覺地上前一步,伸出玉蔥般的兩根手指,用關節敲了敲門,低聲說道:“孫姐姐是我,舜欽,我來了……”
誰也沒想到,蘇舜欽居然同這個小寡婦還認識——還不單認識,并且以姐妹相稱!
蕭文明一開始還感到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這小寡婦似乎同暖香閣頗有淵源,蘇舜欽作爲暖香閣數一數二的頭牌姑娘,同她相識便也不奇怪了。
聽了這樣的招呼,那間死氣沉沉的小屋,似乎也有了人類活動的迹象。
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後,縫隙足可塞進一根手指的木門終于被打開了,一個佝偻着身子的女人出現在了衆人面前。
隻見這女人身上穿着一襲素衣,頭上戴着一朵白花,臉色蒼白的沒有半點血氣,臉頰也消瘦的陷了進去,除了一雙眼睛還在木然地轉動之外,跟死人沒有多大的區别。
蘇舜欽是個心軟的,見女人這副樣子,淚水立即就淌了下來:“孫姐姐你還好吧?”
這寡婦原來姓“孫”,但她并沒有回答蘇舜欽的話,卻道:“蘇妹妹,你……你怎麽來了?”
她的聲音又低沉又嘶啞,充滿着絕望的口氣,仿佛是從地獄裏傳來的一樣。
蘇舜欽也被這寡婦的聲音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才回答道:“孫姐姐,是有人要來替你申冤,我就跟着一道來了。這位蕭大人是大好人,你信他的準沒錯!”
這姓孫的寡婦嘴角一揚,雖然做出了微笑的表情,但他的笑卻是異常的凄慘和令人感到心酸:“好人?這世界上還有好人嗎?别說是好人了,稱得上一個‘人’字的,怕都沒有幾個了……”
這話蕭文明贊同,如今這世道,不幹人事、沒有人性的多了去了,這種貨色真的稱不上是一個“人”字。
不過蕭文明自己倒還算是個人,隻不過是不是好人就難以判斷了……
于是蕭文明接話道:“這位姐姐說話也不必這樣較真。不過剛才蘇舜欽姑娘的話,說得的确有失偏頗。我不是什麽好人,專程跑到這鶴鳴寺來,也不是專爲姐姐伸冤的。”
蘇舜欽聽了一怔,一雙丹鳳眼瞪得渾圓,心想:這位蕭大人怎麽這樣,現在說的話,同一開始過來的時候說的,怎麽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