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依舊闆着臉對牛慶東說道:“既然是蕭大人邀請,那就請跟着一道來吧。”
說着,湯光耀便親自領着蕭文明,撇開那個帶路的衙役宋班頭,徑自穿過整個蘇州府衙,來到了後堂他的書房之中。
如果說,蘇州府是大齊朝所有州府中最有錢的一個,這種說法或許還存在一些争議。
但是列出全國前三個最富裕的州府,要是其中沒有蘇州府的話,那反而就不存在争議了——這種排行根本就是瞎扯淡,連一看的必要都沒有。
而作爲這個富裕州府的衙門,修建的時候完全避免了“大而無當”的庸俗觀點,而是按照江南園林的格局修建。
除了知府大人日常辦事用的一座大小恰如其分的正堂之外,整個州府衙門的後堂,便是一座精巧的蘇州園林——這裏一顆奇樹,那裏一座假山,繞過一汪池塘,走過一排回廊,可謂是三步一景,别有洞天。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放在後世,都可以收錢賣門票的園林,蕭文明一路走來,卻見顯出帶幾分蕭條和冷漠。
慢慢爬上小徑的蒼苔自不必去說,好幾處的雜草,都已經長到了人的膝蓋,這就有些煞風景了。
這些情況蕭文明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但是因爲他今天有更加要緊的事情在身,便沒有說出口,還是跟這湯光耀進了書房。
書房裏沒有使喚的下人,熱水倒是備着的。
在湯光耀和蕭文明之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牛慶東,十分識相地動手泡好了茶,遞到了兩位的面前,自己又親自捧了一杯,做到了下手的座位上。
湯光耀見牛慶東這樣懂規矩,臉上才難得露出了笑容:“蕭大人、牛大人有何要事要同我商量,就請說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蕭文明開門見山道,“江南道主管桑大人,繞開各個州府衙門,直接命令各縣的屯田所,出兵收取過往商旅的稅收。這件事情恐怕湯大人還不知道吧?”
這個問題直接就把湯光耀給問懵逼了:“什麽?有這樣的事?這怎麽可能?蕭大人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啊!”
蕭文明氣鼓鼓地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可換來的,卻是湯光耀更大的疑惑。
他皺着眉、擠着眼,擺出後世白某人的表情,晃着腦袋反問道:“這……不會吧?”
這麽個鬼畜視頻,蕭文明在穿越之前,不知反反複複看過多少遍了,今天再看一遍,顯得格外的魔幻、格外的神奇。
但是一提起這事兒,蕭文明便是一股無名業火從丹田冒上來:“這事兒,原本我也不該知道,若不是真的惹到了我的頭上,我還蒙在鼓裏!一提起來,我就一肚子的火!來,還是請牛縣令給湯達人介紹一下吧!”
這事兒原本和牛慶東八竿子都打不着,要不是聽說可以有面見上官、私下密談的機會,他來都懶得來。不過既然是來了,那還是說幾句話吧,免得自己呆呆傻傻地就像塊石頭,反而會在上官面前留下個自己愚鈍木讷的壞印象。
于是牛慶東鼓足勇氣,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梗概,字斟句酌地向湯光耀說了。
牛慶東不愧是科場上的赢家,一番話說得那是滴水不漏、條理明細,就連湯光耀聽了都不住的點頭:“不愧是翰林出身,牛縣令的話我聽懂了。”
什麽翰林出身?不就是會寫八股文嘛!
八股文的最高境界,那不還是八股文嗎?
蕭文明不以爲然地說道:“先别忙着贊歎什麽文采,湯大人你先說說,他桑淳元這麽做,是不是過分了一點?”
私下議論上官原本就是一條罪過,雖然暗地裏埋怨的次數不算少,但多少還是要收斂一點。
于是湯光耀壓低了聲音說道:“桑總憲這樣做,的确是有悖常理。不過剛才聽牛縣令說了,總憲大人也是奉着皇上的旨意的,那略微出格一點,也就無可指摘了。”
“什麽皇上的旨意?我看他不過是拿着雞毛當令箭罷了!”
“可不敢胡說,可不敢胡說!”湯光耀連忙阻止道,“皇上的旨意那可就是金口玉言,是泰山九鼎,怎麽能說是雞毛令箭呢?”
“怎麽就不是雞毛令箭?别人不知道,你湯知府還不知道嗎?我蕭某人新建碼頭,通商倭國,那是有皇上明确的旨意的,并且還是毅親王他老人家居中協調,做事情自然是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可他桑淳元有什麽?皇上有明确的旨意嗎?要我看也就是從隻言片語裏挑出幾句,然後大做文章罷了。”
蕭文明這幾句分析的确是有道理的。
桑淳元也确實就是這麽做的,就好像雞蛋裏頭挑骨頭一樣。
反正他要做什麽事情,橫豎都是有依據的,别人做了什麽事情,總是能給你挑出岔子的。
湯光耀其實也是桑淳元兩屆的部下了,對于這位老上司的性格,他了解的真是一清二楚,因此也十分贊同蕭文明的話。
但老奸巨猾的他并沒有明說,隻說道:“桑總憲這樣的做法,的确有有待商榷之處……”
“什麽叫有待商榷?他就是沖着我來的!以湯大人在官場這麽多年的經驗,不會瞧不出來吧?”
事情都做的這麽明了,瞧不出來那就是傻子!
傻子能做到蘇州知府,這瞧不起誰呢?
是瞧不起湯光耀是個傻子?還是瞧不起提拔了傻子的朝廷,也是傻子?天才一秒鍾就記住:(
湯光耀當然不可能是傻子,他就是在裝傻而已,但是他的演技實在是不算高明,被蕭文明一眼就看穿了。
湯光耀也知道,就憑自己這點裝糊塗的小把戲,怎麽可能瞞得過蕭文明?
然而裝糊塗的要點并不在“糊塗”二字之上,而是在“裝”這個字上。
裝——是一個狀态,也是一個态度,就是告訴别人:老子甯可當個傻子,也是什麽事都不想辦,什麽事也不想管,别拖老子下水!
那蕭文明今天特地繞點遠路,不就是想要拖湯光耀下水的嗎?
這家夥倒好,站在幹岸上看河漲,擺明了就是想“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在一旁看看熱鬧,最好是蕭文明和桑淳元鬥個兩敗俱傷,自己反而能夠從中漁利。
蕭文明既不想讓湯光耀得逞,也沒有心思和他搞些彎彎繞,便直截了當地說:“商榷也好,不商榷也罷,總是要同桑總憲當面說個明白的。我這次特意跑來找湯大人,就是想起湯大人出面,和我一起去找桑總憲好好撕撸一下這件事情,要看他葫蘆裏到底是賣的什麽藥?到底有什麽打算?就是扯破臉皮了,旁邊也好有個見證!”
聽了這話,湯光耀禁不住倒吸了口冷氣。
早知道蕭文明這人說話直接,卻沒想到能直接到這種程度,話說成這樣不是擺明了要根張淳元一對一當面對質嗎?
按理說一邊是江南道的主管,一邊不過區區臨海屯的一個千戶,兩方地位懸殊,根本就不存在平等對峙的道理。
然而蕭文明這邊卻遠非一個屯田所千戶可以概括,他是立下過軍功的,朝中兩位親王對他也頗有賞識,就在皇帝那邊也是挂了名的——同倭寇通商的事情,由皇帝親自給一個千戶下旨,這恐怕是大齊開國以來的頭一遭。
此外,蕭文明手下還有三百蕭家軍,其戰鬥力之強,不說是海内第一,說冠絕整個江南問題不大。
真把蕭文明逼急了,說不定他就能指揮着手下這三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兄,當場把桑淳元給打了。
以蕭文明的性格,他可真的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那可就會鬧出大齊官場上的一段奇聞。
這樣一段奇聞,湯光耀隻想在一旁看一看、說一說,做做老好人、當好見證人,可不想成爲其中的參與者。
因爲一旦漩渦真的轉起來,難保自己也會被轉到裏頭、沉到湖底,永世不得翻身……
因此湯光耀的态度是很堅決的,但他表達這種态度的口氣确實很委婉的:“這怕是有些不妥吧?本官不才,也是蘇州之府,要是擅離職守,别說張大人會怪罪我,這是姑蘇城的百姓,也不會答應……”
好家夥,跟我在這打官腔呢,我看你平時也不是愛民如子的人啊!
蕭文明又勸了幾句,然而湯光耀的态度仍舊十分頑固,就是推脫公務繁忙、離不開身,反正就是不想跟蕭文明去金陵城。
什麽公務繁忙,那肯定都是假的。
毫無疑問,就是湯光耀這隻老狐狸,認準了蕭文明和桑淳元之間的矛盾必然小不了,他一個新上任的蘇州知府,屁股還沒坐熱呢!可不想就這樣惹惱了頂頭上司桑淳元。
蕭文明這邊是燎原的大火,湯光耀卻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池水,蕭文明的火就是再猛烈,遇到了這個家夥也是無計可施——饒是他說破了嘴皮子,湯光耀也就是不肯松口。
蕭文明說了個口幹舌燥、急火攻心,見面先擺的茶已經半涼了,痛痛快快的一口喝下。
他正要開口再勸,卻見一旁沉默到現在的縣令牛慶東站起身來,替蕭文明将喝空了的茶碗又倒滿了水,卻還不忘嘀咕了一句:“湯大人對屬下也太好說話了,這裏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屬實是湯達人體貼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