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是這位桑大人,跑到蕭文明的地盤上還想做大,也未免有些太目中無人了。
因此聽了湯光耀傳過來的話,蕭文明就兩個字:不去。
湯光耀一聽這話,心想:完了,蕭文明這家夥又起小脾氣了。
眼看自己的差事要辦砸了,他趕忙勸道:“這怕是不好吧?桑大人畢竟是你我的頂頭上司,這樣駁他的面子,今後怕是有官難做。”
姐姐蕭文秀也勸道:“畢竟是上頭來的上官,得罪了不好,弟弟還是去見一見吧!”
倒是正在此處做客的溫伯明有别的看法,他原本就是一介狂生,對于這種迎來送往的事情素來嗤之以鼻,便說道:“蕭兄不想去見他,也不是不可以,但總要給個合适的理由。”
理由嘛,很好找。
蕭文明靈機一動:“湯大人,就替我這樣回話,就說我屯子裏關押了那麽多白炎教的教徒,而白炎教的餘孽尚未肅清,唯恐他們過來劫獄,因此我一步都無法離開,還請知府大人見諒。”
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過去。
唐光耀想了想,先墊了句話:“蕭千戶既然這樣說,那我也就隻能如實向桑大人回報了。至于桑大人那邊有什麽主意,我再帶話過來好了。”
蕭文明原以爲這個理由就能把桑淳元打發走了,沒想到湯光耀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給蕭文明帶來了一個新的消息——蘇州知府桑淳元,竟然親自趕來,要在臨海屯裏見蕭文明!
蕭文明沒想到桑淳元動作這麽迅速、這麽果斷,也不知道他這種所謂的上門拜訪,是禮賢下士呢,還是來将自己的軍!
但是無論如何,蕭文明已是非見桑淳元不可了!
再也推脫不得……
桑淳元此次來到臨海縣,倒也并不是孤身一人而來,而是帶着四五十個随從。
這些随從裏,有他貼身的師爺、管家,有蘇州府裏幾個得力的衙役班頭,更從蘇州參将那裏借了三十個精兵,以壯聲勢,同時護衛這位知府大人的安全。
桑淳元本來就是個喜歡排場,便也樂得這些人形影不離地跟着自己,能夠吓退心懷不軌的不法之徒還在其次,關鍵是把排場給撐起來了,走出走進也格外的有面子。
然而就這三十個官兵,在其他地方還能吓一吓别人,可到了蕭文明的臨海屯,那就隻剩下丢人的份兒了。
隻見臨海屯裏,蕭文明已将三百子弟兵全都召集起來了,除了受傷過重還未痊愈的胡宇之外,其餘人馬已前出臨海屯兩裏地,就在官道邊排隊列陣。
直接他們個個全副裝備、人人身披素袍,軍容異常嚴整。
尤其是頭頂一面“蕭”字大旗,銀光閃閃、迎風招展,更是十分威風,一下子就把桑淳元從蘇州府裏挑出來的那三十個官兵給比了下去。
這三十個官兵,也算是精中選精、優中選優挑出來的,可同蕭文明的隊伍一比,就好像是過來玩過家家的,渾然沒有半點氣勢。
張淳元見到這樣的場面,心中當然不高興,心想:這個小小的千戶到底是怎麽回事,分明是來耀武揚威的!
蕭文明卻迎上一步,拱手道:“原來是桑大人來了,卑職臨海屯候補千戶蕭文明,特率麾下弟兄在次列隊迎接,還請桑大人檢閱。”
檢閱兵馬這種活動的重點,其實不在于檢閱這件事情本身,而在于接受檢閱的人馬。
而一下子拿出數量衆多的受檢人馬,往往并不在于表示對檢閱人的尊重,反而是在告訴他:我手下有這麽多的人馬,你可不要輕舉妄動!
因此蕭文明的話雖然客氣,但也給了桑淳元無形的壓力:你桑大人固然是我頂頭上司,可我的實力,卻是你無法掌握的——強龍不壓地頭蛇,但我這條地頭蛇的力量,或許不在你這條龍之下!
張淳元今年快五十歲了,能在蘇州這樣的地方坐穩一任的知府,可見他的見識、才學、城府都是一等一的,又怎能看不出蕭文明這等粗淺而直白的用意?
然而在名義上,蕭文明手下的三百屯田兵仍舊是他蘇州知府轄下的人馬,帶出這樣的一支精兵來,名義上是在給他蘇州府增光添彩,作爲一府首腦的知府大人,對此隻能表示欣慰和贊賞。
叫你有苦說不出,這就是蕭文明的态度。
然而桑淳元似乎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對于蕭文明這種近乎愚弄的做法,桑淳元雖然沒有當面發火,卻也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蕭千戶好大的排場,怎麽進了上官也不下拜呢?”
按照大齊朝建國時拟定的例律,各級官員之間隻有上下之分,而無尊貴之别,下級官員見到上級官員,不過是拱手行禮,便也罷了,沒有下跪磕頭的規矩。
然而經過将近兩百年的演變,大氣朝的官僚體制日益腐化,不少庸懦的官員加入官場以後,沒有什麽經世濟民的真才實學,就隻能把表面功夫做足。
他們奉行着“少說話、多磕頭”的原則,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下官見到上官必須跪拜行禮的潛規則。
隻不過這種規則對蕭文明這個人來說并不實用。
他的膝蓋硬得很,尤其是面對像桑淳元這樣的人物,他實在是沒有下跪的興趣。
于是蕭文明回答道:“桑大人,卑職今天是領着隊伍來迎接大人的。有道是‘甲胄之士不拜’,我看着跪拜之禮也就算了吧。”
從來就隻有上官免去下官的禮儀的,哪有事情倒過來說的?
因此聽了蕭文明的解釋,桑淳元自然心裏不快,眼皮一擡:“這又是哪來的道理?”
蕭文明答道:“哪裏來的道理?卑職是個粗人,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在金陵城下,毅親王他老人家親口告訴卑職的,并也便免了這跪拜之禮。”
桑淳元沒想到蕭文明會突然擡出毅親王來,還有些反應不及,脫口而出道:“怎麽?你想用毅親王來壓我!”
蕭文明故意順着他的意思往下說道:“怎麽了?聽桑大人的意思,難道是毅親王他老人家,還壓不住知府大人嗎?”
這不是廢話嘛!
以毅親王的輩分,就是當今皇帝見了他都得讓他三分!
在這位身份尊貴的毅親王眼裏,什麽一縣的縣令、什麽一府的知府、什麽一省的巡撫,都是一樣的,全是一些芝麻綠豆官兒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以毅親王的品級、威望和人脈,又怎能壓不住區區一個蘇州知府呢?
桑淳元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可說出的話便如潑出去的水,難以收回了!
要是這幾句話,被蕭文明抓住了話柄,告他一個不敬皇室之罪,那自己的仕途,恐怕就會蒙上一層厚厚的陰影了。
因此一來一回之間,桑淳元已對蕭文明另眼相看了——都說蕭文明原本是個傻小子,後來突然開了竅,整個人都仿佛重新投了胎。
這不,三言兩語之間,就把自己給怼了個裏外不是人嗎?
而越是這樣的人,就越是難以琢磨、難以對付,因爲旁人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裝傻,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
因此,面對蕭文明的反問,桑淳元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卻聽湯光耀打了一個圓場,把話題重新扯了回來:“桑大人,白炎教的你賊都被這位蕭千戶關押在臨海屯裏,要我看,一切措施萬無一失,絕不會跑走一個人犯。”
這話提醒了桑淳元。
他此行來的目的,不就是爲了審問白炎教徒嗎?
因此桑淳元立即接過話頭:“本官就是爲此事而來,蘇州府轄下的臨海縣境内,居然出了這樣大的逆案,本官不能不查。來,速領本官提審要犯,不得有誤。”
桑淳元知道這個消息,還是湯光耀上報的。
對于本縣轄區内,發生了這樣的重大案件,湯光耀就是有意掩過,也不敢瞞而不報。
因此這兩天湯光耀辦事十分得力,一百多被擒獲的白炎教徒,他已然是親自提審了三十多人,效率不算低了。
故而湯光耀有底氣說道:“桑大人不必着急,下官已經提審了多位邪教教徒,均有筆錄在冊,都是本官親自記錄的,桑大人可以先查看查看。”
桑淳元目光一閃:“那好,那你就拿來讓本官過目。”
聽了這話,湯光耀心中不由得一驚——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太着急了?
要知道,桑淳元、湯光耀和蕭文明三個人,現在可并不是在什麽寬敞的大堂之上,也不是在幽靜的書房之内,而就是頂着一顆大太陽站在野地裏。
這是一個可以審閱要案筆錄的環境嗎?
顯然不是!
就算桑淳元心裏着急辦案,那也不差這麽一點時間,到臨海屯裏坐下來看不好嗎?
然而既然是桑淳元說的話,湯光耀雖然是滿肚子的疑惑,自然不敢違背。
他隻得伸手招來手下的一個師爺,從他手裏接過一隻頗大的樟木箱子,箱子上挂了一把鎖。
湯光耀先是小心地觀察了一下箱子和挂鎖,确定箱、鎖完好無損之後,這才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将鎖打開了,又從箱子裏出厚厚一疊筆錄,雙手捧着十分恭敬地遞到了頂頭上司桑淳元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