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文明的臨海屯日子過得風風火火,臨海縣這個江南富縣,百姓也還算過得去。
可那些遭了災的地方呢?
特别是還在餓肚子的災民,他們勉強過了這個年關,卻不知能否過下一個年了……
蕭文明心中暗自感慨了一陣,對王霸說道:“眼看就要過年了,你的這點破事我不想再問。你自己先考慮一下如何坦白交代。這兩天,你、我,大家還是好好吃上一頓年夜飯,把年過了再說吧!”
說罷,蕭文明便讓張俊将王霸小心關押起來,又親自送溫伯明離開,這才又返回了臨海屯。
一直到現在,過年都是一年裏最大的節日,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燃放鞭炮,總是要好好喜慶熱鬧一番的。
然而臨海屯這邊,因爲年前剛剛經過野驢嶺一場慘敗,每家每戶都死了人,好多人仍舊重孝在身,就連蕭文明麾下那三百次子弟兵的身上,穿的也還都是純白色的軍裝。
因此屯子裏自然是不能挂起紅彤彤的燈籠的,慶祝活動也隻能一切從簡。
但是蕭文明額外給每家每戶都發了五兩銀子的過年錢,用這點錢,無論是買用來供奉死人的貢品,還是包給活人吃的餃子,都是綽綽有餘的。
因此,雖然臨海屯籠罩在一層既歡慶又悲戚的矛盾氣氛下,但至少在物質層面上,他們卻是過了有生以來最好的一個年。
除夕這天,蕭文明光同蕭文秀對面吃飯也覺得無聊,便拉起自己的姐姐,挨家挨戶給屯裏的軍戶們上門拜年。
軍戶們見蕭文明上門來訪,真是又驚又喜,人人都要留他們姐弟吃幾隻餃子、喝幾口酒。
蕭文明是盛情難卻,一路走下來吃了不知多少隻餃子,喝了不知多少杯酒,耳邊回響着不知多少句感恩的話,眼中是不知多少張感激的臉。
或許是被這種熱情的環境熏陶了,又或許是因爲酒意正濃,蕭文明走在屋外,似乎那江南特有的帶着水氣的寒風,也不那麽凍人了,反而卻讓人感到一絲和煦的溫暖。
又走了幾步,擡頭一看,已來到了胡宇的家門前。
胡宇受傷頗重,蕭文明一推門便見他仍舊躺在床上,手和腳都用紗布包裹住了,他的四十多歲的母親和一個十歲的弟弟,正坐在床邊和他一起在吃餃子。
見是蕭文明來了,胡宇努力地支撐着想坐起身,蕭文明見狀趕緊上前一步,将他按在床上,說道:“多虧你救我一命,否則我都過不了這個年了。我是來給你拜年來的,你就不用起來了。”
胡宇原本體質就不弱,林丹楓走的時候又留下了幾顆療傷的藥丸。
蕭文明憑借一些現代的醫學常識,一回屯裏就讓老夏和幾個懂行的老軍,替胡宇将死肉都剔除幹淨了,又用高度的白酒清洗了傷口、消了毒,這才将林丹楓所留下的丹藥化開來,抹在傷口之上,最後才用最幹淨的紗布包裹住了傷口,交給了他的娘。
因此胡宇所接受的治療,幾乎是這個時代最科學、最妥帖、最周到的,再加上他本身身子就不弱,因此傷情已無大礙。
然而蕭文明對胡宇的傷勢依舊懷有幾分自責,尤其是野驢林一戰,胡宇既死了老爹、又死哥哥,家裏一下子倒了兩根頂梁柱,要是胡宇也遭不測,蕭文明真不知如何交代。
面對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奸商惡霸的時候,蕭文明怼起他們來可謂是口若懸河、口吐蓮花,可這樣的場面,他竟不知應當如何開口。
還是蕭文秀出面,一把拉住胡宇母親的手:“老姐姐這回真是對不住了,都怪我弟弟行事莽撞,才讓胡宇受了這麽重的傷。”
胡宇的老娘倒甚是開明:“大小姐這話是怎麽說的?我胡家幾輩子人了,都在臨海屯裏長大。生是臨海屯的人,死是臨海屯的鬼。能爲少爺、小姐死,那是胡宇的造化。就是這小子不争氣,那是能夠早日結婚,給我生一個孫子,留下胡家的血脈香火,那我也安心了。”
說着說着,胡宇的娘眼睛已然濕潤了起來。
老姐姐可别這麽說,蕭文秀也跟着哭了起來,又安慰了幾句,随即從頭上拔下了一根簪子,塞到她的手裏:“老姐姐,這根簪子是我弟弟前些日子替我打的。我一個寡婦家家的,帶着作甚?就送給你了,将來胡宇娶個媳婦,你就給了她,也别顯得咱們臨海屯的人太吝啬。說不定媳婦拿了簪子,肚子也争氣了,給你家多生幾個大胖孫子,我也替你們高興。”
就這樣,蕭文明走了不到一百戶人家,就已被美酒熏得醉醺醺的,灼熱的臉蛋被冷飕飕的寒風一吹,凍得他不禁地大戰。
蕭文秀怕弟弟得了風寒,便勸道:“今天就走到這裏吧。等明天大年初一,咱們再去拜年好了。”
蕭文明點頭答應了。
然而年初一的時候,待蕭文明從醉酒之中醒來之時,已是中午時分,而縣令湯光耀已然在屯子裏等候許久了。
按照大齊朝的制度,各級官員雖然在平時沒有什麽休息的時間,但在每年春節前後都是可以放假的,在家裏待着不用辦公。
而湯光耀這麽一大早地趕來,就顯然屬于加班了,按照後世的規矩,那是得付上三倍的工資的。
大齊朝沒有《勞動法》,湯光耀當然沒有這些工資可以領,他這樣無償的義務加班,爲的不是别的,就是爲了趕來審問白炎教的教徒。
這些白蓮教徒能夠提供多少情報?
其實蕭文明并不報多少希望的,他們的身份、背景、資曆,大抵同那張大戶差不多,而張大戶已經被自己問了個底朝天了,恐怕難以提供什麽新鮮的情報了。
想要知道白炎教更多的底細,與其将希望寄托在這幫家夥身上,還不如等候林丹楓帶來那些江湖人士的供述。
比那些江湖人士更重要的,則是王霸的交代,可以說,王霸才是這其中最緊要、最關鍵的人物之一。
而王霸現在已對白炎教恨之入骨,根本不會再替他們保守秘密,将他所知道的白炎教的秘密供述個底朝天,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因此蕭文明也不急着提審王霸。
然而湯光耀不知道這其中的細節,心情異常急迫,一開口就提出要提審王霸本人。
王霸現在可算是奇貨可居了,在從他嘴裏得到第一手情報之前,蕭文明是絕對不肯将他先交由他人審問的。
于是蕭文明便堅決拒絕了湯光耀的請求,并且提出:除了王霸之外,任何人都可以讓湯光耀任意審訊。
現在全部的主動權都掌握在蕭文明一人手裏,湯光耀對他也是無可奈何,隻能點頭答應。
不過這位湯縣令在臨海縣裏做了幾年的父母官,但是對白炎教在本地的發展,他卻是一無所知,即便是這幾個尋常教徒吐露出來的隻言片語的情報,在他聽來也是極具價值的。
而在審訊這些白炎教徒的時候,湯光耀也恪守了之前的承諾——果然就隻有他一個人,親自審問、親自筆錄,并沒有帶着其他的師爺和衙役——看來關乎自己的前途命運的時候,湯光耀還是很聽話的。
然而蕭文明也不敢完全對他放心,雖然做不到時時刻刻守在他的身邊,也要不時進去旁聽兩句,以免漏了什麽重要的信息。
就這樣省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大年初四的時候,湯光耀卻忽然姗姗來遲,并沒有像前幾日那樣一清早就趕了過來。
蕭文明還以爲湯光耀是這幾天沒有審問出什麽新鮮的内容,所以就懈怠了,可不成想這位湯縣令卻帶來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
原來是大年初四一清早,蘇州府的知府桑淳元已然趕來了臨海縣。
他來之前沒有打過招呼,來了一戶也沒空寒暄,一開口點名就要見臨海屯候補千戶蕭文明。
大齊朝的地方政治體制是這樣的:
中央以下,是由省、府、縣三級行政機構組成,經常同蕭文明打交道的同一個也就是一個縣令,屬于最低層的基層官員。
而作爲蘇州知府的桑淳元就要湯光耀的頂頭上司,并且他在蘇州這樣一個号稱是天堂之地的地方當一把手,可謂是位高權重。
正因此,他的派頭不小剛來臨海縣,便占了湯光耀的臨海縣縣衙,并且要讓湯光耀親自走一趟,傳蕭文明前去參見于他。
桑淳元這樣的做法,雖然有些反客爲主,态度也十分生硬,一點不客氣,但也談不上名不正、言不順。
他作爲湯光耀的頂頭上司,指使手上的縣令那還不是名正言順?而大齊朝的規矩向來是以文制武,作爲蘇州府首席文官,傳見蕭文明這麽小小的千戶——還是候補的——當然也是不在話下。
可是蕭文明卻不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