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文明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異常大聲,讓身邊正在幫着幹活的災民們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些人吃上飽飯總共才沒幾天,忽然聽說有閑着沒事做的官,要砸了他們這碗飯,頓時氣得咬牙切齒,要不是看在湯光耀身上還套着一身官皮,他們都有心把湯光耀給扯碎了,丢到野外去喂狗!
湯光耀并不笨,也知道蕭文明說這幾句話的用意,就是爲了引發民憤,還要把民憤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并且已經成功了。
他擡頭環視四周,隻見附近的災民們眼中都露出了兇光。
這湯光耀出身貧寒,雖然不至于餓過肚子,但也知道人隻要是餓急了,無論什麽事都是幹得出來的。
因此暫停赈濟的事情,他連提都不再敢提了,趕忙往回找補:“賢侄這是哪裏話?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這些災民良莠不齊、魚龍混雜,餓着肚子時或許還有一份感恩之心,一旦被他們吃飽了,又有那麽多人聚在一起,難免閑來生事。賢侄是一份好心,可到頭來别辦了壞事。下官也不過是多嘴提醒一句而已。”
這話說的雖然中聽,卻是幾句無用的廢話。
什麽叫閑來無事?光給吃的,不讓他們做事,才會閑來無事。
蕭文明把這些災民聚攏過來,是雇他們幹活的,并且派給他們的活并不輕松,往往辛苦勞作一天,回去倒頭就睡了,哪還有力氣過來惹是生非?
就算有人敢胡作非爲,就憑蕭文明手下還有三百子弟兵,一旦有個什麽風吹草動的,當場就能把他們全都撲滅了!
然而這樣的話,當着那麽多災民,是沒法說的。
于是蕭文明半是籠絡人心、半是實事求是地說道:“那湯大人可就多慮了,我看這些災民還算老實,做事也還算勤懇,不像是會惹是生非的。倒是咱們臨海縣裏還有幾個惡霸無賴,前些日子還敢公然跑到我臨海屯裏來讨債逼債、口出不遜!湯大人要是有閑工夫,不如去關照關照他們!至于某些貌似斯文的所謂儒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蕭文明說的是王霸。
王霸這個人平時嚣張跋扈,湯光耀也看他多有不順眼處。然而念在此人同徐世約頗有些交情,并且能替自己做一些不便出面的髒活累活,因此湯光耀才能忍耐到現在,處于一種互相利用的狀态之中。
至于後一句,蕭文明指的自然是徐世約了。
隻聽蕭文明又接着往下說道:“湯大人還别不相信。不是有人妄想靠假冒一張欠條,就要來奪我臨海屯的土地嗎?那張欠條造假,那是全縣士紳都看見了的,也算是咱們縣這幾年的一樁大案要案了,怎麽不見湯縣令升堂問案呢?還請縣令大人趕緊查明事實,再把欠我的撫恤銀還給我。這些銀子捂在縣令手裏,也下不了崽,何必這麽吝啬呢?”
湯光耀當然是不能開堂審案的。
欠條造假那是有目共睹的,并且矛頭直指徐世約,隻要一開堂、一審問,徐世約的罪行便将會辦成鐵案,再怎麽翻也翻不過來了。
而湯光耀平時又沒少占徐世約的便宜,一旦要強審徐世約,那萬一這厮狗急跳牆,把自己從他之間的勾當合盤脫出,那湯光耀這個官兒還準不準備往下當了?
正不知如何往下接話時,湯光耀忽聽遠處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不好啦!不好啦!災民鬧事了!災民鬧事了!”
真是說什麽有什麽,怕什麽來什麽……
湯光耀剛剛還在談災民嘩變的可能性,立即就有人出來鬧事,這未免有些太巧了?
巧得有些不可思議。
蕭文明對這些不知底細的災民,其實也多留了一個心眼,他們勞作之時都派得力之人随時監督。反正這些災民總共也就兩百人,一眼都能數清楚,随時監視不是什麽難事。
并且他們目前看還算老實,自己給的米面又是足足的,壓根就沒有鬧事的理由啊!
因此蕭文明聽見這樣的嚷嚷,要比湯光耀更加緊張,唯恐這位湯縣令,抓住隻耗子就想捏出坨屎來——拿一點小事來小題大做。
于是他眉頭一聳,見身邊正站着剛剛提拔起來的小頭目張俊,便命他招呼起自己手下的一百弟兄,去看看到底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自己的地盤上鬧事。
張俊手下的弟兄就在附近幹活,又經過了一輪的訓練,基本上能夠做到來去如風、令行禁止。
蕭文明的命令剛剛傳達下去,不過一眨眼功夫,一百弟兄弟已經聚攏在了一起,他們雖然沒有随身帶着兵器,但也都各個手持鋤頭、鏟子、扁擔、撬棍之類的勞動工具,再加上這幫人行動敏捷、隊列齊整、精神抖擻,一看就具備不俗的戰鬥力。
見到這一幕的湯光耀,扭頭看着自己從臨海縣裏帶來的那些個猥瑣的衙役,心裏禁不住想起一句俗語: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自己手下這幫什麽人,就是給蕭文明提鞋,還嫌他們不夠機靈!
可樣子是樣子,有沒有真材實料則是另一回事,到底能不能降服那些鬧事的災民,臨海屯這些十幾歲的年輕兵丁,就未必有這個本事了。
湯光耀稍一愣神,蕭文明已然親率一百子弟兵,朝着喊叫的方向跑了過去。
災民嘩變這種事情出現在自己的地盤上,湯光耀于公于私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見蕭文明已然去處理了,他也趕忙招呼起身邊的衙役,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前頭蕭文明的行動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然趕到了事發現場,果然瞧見幾十個衣着褴褛、滿臉污垢的災民正罵罵咧咧不知在說些什麽。
先不管他們的訴求如何,在蕭文明的眼皮子底下這樣不講規矩,本身就是一個罪過。
因此蕭文明壓根就不跟他們多廢話,大喝一聲:“哪個不要命的敢在此喧嘩?還不給我速速拿下!”
說起來,這還是蕭文明的臨海屯的子弟,在經過訓練之後第一次動武,而他們對上的,卻是些手無寸鐵的饑民,不算是一個重大的挑戰。
然而任何事情,都講究一個從易到難,練兵也是一樣的。
剛剛訓練出來的兵丁,要是驟然遇到強敵,隻會将原本就不多的信心徹底消滅,隻有在不斷的勝利中循序漸進地積累經驗、積攢信心,才能真正成爲一隻了不起的力量。
同樣是人,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時要比人與動物之間的差别更大。
同樣是災民,也并不例外。
這些鬧事的災民,同蕭文明招募來幹活的就大不相同。
他們不但沒有一點勤勞肯幹的樣子,反而一個個龇牙咧嘴、滿臉兇相,似乎更像一些遊手好閑的地痞流氓。
對于這種人,蕭文明自然沒有什麽好客氣的,二話不說派出麾下子弟兵就是一頓暴打,先把事件鎮壓下來以後再說。
這裏是臨海屯的土地,這些臨海屯的子弟再也不能容忍别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撒野了。他們得到命令,毫不猶豫便上前一通猛沖猛打。
這樣毫無戰術的行動,要是對上高手,恐怕難免會吃虧,可面對那些災民、刁民,則是綽綽有餘,毫不費力就把幾個挑頭的按倒了,一頓猛錘便讓他們閉了嘴。其餘被挑唆的見狀,也都似驚弓之鳥,再也不敢亂說亂動了。
這就給了蕭文明詳細詢問事情前因後果的機會。
經過詳細詢問,蕭文明這才弄明白,原來是幾個災民肚子餓了,又沒撈到做工的機會,所以來搶蕭文明發給招募的災民的糧食。過來領糧食的災民自然不肯答應,雙方産生了口角,也就大大出手了。
這算是災民之中的窩裏鬥,得虧蕭文明出手極快,鎮壓的力度也十分到位,這幫人還沒真正打起來,事态便已被蕭文明徹底平息了。
因此即便是縣令湯光耀第一時間就趕來了,可他看到的也不過是一群被蕭文明鎮壓之後,被迫蹲在地上接受懲罰的家夥而已——場面完全在可控範圍之内。
然而即便如此,湯光耀依然想拿這件事情來做一做文章。
“賢侄,你看,事情被我說中了吧?這些外邊來的災民,固然有可憐之處,但也是禍患的根本。讓他們聚集一道,總有一天要出事的!賢侄聽我一句話,趕緊将他們全都遣散了事。要是你繼續任性而爲,那就别怪本官向上峰反映。到時上面有什麽處分就不好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