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年景雖然糟糕,但臨海縣畢竟是江南富裕地區的一座縣城,原本的底子還在。
因此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縣城裏各色設施——酒樓、店鋪、民居——一應俱全。
隻是因爲縣令湯光耀實施了關城宵禁的措施,因此幾乎所有的鋪子都是關門閉戶,街上也不見幾個行人,整個縣城顯得十分蕭條沉寂。
在這個時候,隻有一家店鋪燈火通明,隔着幾條街,似乎還能隐隐聽見人聲鼎沸的聲音,在這死寂一般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的醒目。
蕭文明隔開老遠,就知道這家店不同尋常,向老夏一打聽,這家店果然就是臨海縣裏最有名的館子,叫做鼎香樓,也是那徐世約名下的産業。
而徐世約此人,就在這座館子裏宴請縣令老爺和縣裏哪些士紳。
按照常理,辦緊要事的時候,蕭文明是要想盡一切辦法避免節外生枝的,尤其是要避開徐世約這麽個難纏的對頭。
倒不是蕭文明膽小,實在是這些錢,關系到臨海屯今後的生存和發展,是斷然不能出什麽意外的。
可問題在于,徐世約已經同縣令勾結在了一起,這時候再不出手,恐怕今後自己連出手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因此蕭文明今天幾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這座正在大宴賓客的鼎香樓,蕭文明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所幸蕭文明這回出來的時候,身邊還跟着二十幾個臨海縣的子弟,這也給就給了蕭文明在徐世約的主場,纏鬥一番的資格和本錢。
于是蕭文明給自己壯了壯膽,這才領着麾下的弟兄,向鼎香樓走去。
鼎香樓雖然在臨海縣裏是一座大館子,然而論規模卻并沒有大到哪裏去,不過是一幢二層小樓而已。
然而這裏面觥籌交錯的歡呼之内,卻隐隐含着幾分殺意。
蕭文明在穿越之前,也就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見過最大的官就是自己公司的老總,并且還沒說上幾句話。今天剛剛穿越過來,就要去會一會本縣的縣太爺,這對蕭文明本人而言也是一項頗爲重大的挑戰。
要知道,古代一個縣的縣令,除了是該縣的行政一把手之外,還肩負了司法、治安、教育等好幾項其他的職責,某種程度上,權力要比現代的同樣的官職大上不少。
一旁的老夏似乎看出了蕭文明心中的不安,在他耳邊低聲建議道:“少爺,要不要我先去店裏通報一聲?就說少爺你就在外面,求見湯大人,如何?”
“嗯。”蕭文明同意了,“那就勞煩老夏走一趟吧,不過你态度可以莊重一些,不必卑躬屈膝的。”
老夏答應了一聲,便進了鼎香樓。
不一刻,他便走了出來,卻帶來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少爺,湯大人說了,說是少爺今日之前并沒有預約,又在約會本縣的斯文君子,現在相見恐怕都有不便……”
“這就是給我吃閉門羹了嗎?”
蕭文明穿越之前那是人微言輕,受了不少窩囊氣,如今穿越之後,總不見得還要看别人眼色吧?自己興沖沖連夜趕來,卻連鼎香樓都進不去,連縣太爺的臉都見不着,這算怎麽一回事兒!
于是蕭文明說道:“這個湯光耀好大的譜啊!老夏,我問你,他是幾品官?我是幾品官?”
“回少爺,您是六品武官,他是七品文官。”
老夏早就猜出了蕭文明的心思,話說一半便接了下去:“可話也不是這樣說的。一來老爺雖然沒了,千戶的官職少爺你是責無旁貸,可畢竟還沒有兵部和吏部的排票下來,您還不算是正式的千戶。二來按照咱們大齊朝的規矩,一向是以文制武,您雖然品級要比湯縣令高上一級,可也不能壓他一頭啊……”
“這什麽狗屁規矩?難不成遇到了緊急軍情,我還得遵照這個,不成文的所謂規矩嗎?這豈不要誤事?“
老夏聽了趕忙勸道:“少爺,如今這個太平世道,哪來那麽多緊急軍情?”
什麽太平世道?這是到太平嗎?
如果真是太平世道,那臨海屯何至于一場血戰下來,精銳損失殆盡,要逼着蕭文秀和蕭文明一個養在深閨的大小姐,一個乳臭未幹的傻小子,出來抛頭露面?
想到這裏,蕭文明一時血氣翻湧:“不管了!我過來是讨撫恤銀子的,不是過來看他的臉色的!走,我們走!我倒要看看這個湯縣令是個怎樣的人物,架子這麽大!”
進了酒樓,這才發現底樓并沒有設着酒席,坐着的而都是賓客所帶來服侍他們的下人。
這些人一來是替主人做一些打下手的工作,二來是給他們撐場面,三來也多少有一些護衛的責任。
他們看蕭文明這樣氣勢洶洶地進來,本應該多少攔阻一下的。可又一看蕭文明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着二十多個手下,他們當然不願意觸這個黴頭,選擇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把自己當成瞎子、聾子算了。
蕭文明也懶得搭理他們,便又經樓梯徑直往二樓走去。
二樓之上果然是燈火通明、高朋滿座,廳裏擺了五六桌席面,每張桌子上都坐了十來個人,看樣子這場酒席的場面不小,五十來人的數目,大概是把臨海縣所有有頭臉的人物全都請來了。
隻見他們已然是酒過三巡,仍舊在觥籌交錯地吃喝個沒完。
其中頗有幾個不勝酒力的,已然醉了酒、出了醜——有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扶着牆角不斷嘔吐、還有的犯了話痨病,摟着身邊的酒客,湊在他們耳邊唠叨個沒完。
看着這副糜爛的樣子,又想着城外那群衣食無着的災民、想着臨海屯裏那些嗷嗷待哺的兵丁,蕭文明心裏就說不出的膩味。
然而蕭文明雖然不滿,但今天并不想搭理這些所謂的“體面人”,便選擇性地忽視了他們的醜态,朗聲說道:“在下是臨海屯千戶蕭文明,前來拜見縣令湯光耀湯大人!”
蕭文明這句話說得不卑不亢、正義凜然,一衆酒客聽了,酒意都醒了有一兩分,紛紛把腦袋偏向,大廳裏的主桌——不用說,縣令湯光耀,就坐在主桌上。
湯光耀見蕭文明就這樣領着人馬闖了進來,不禁心頭一緊、眉頭一皺,心想:這不就是蕭家那個不成器的蕭文明嗎?今天怎麽回事居然一點規矩都不懂,别說你一個小毛孩子了,就是你老子在的時候,也不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倒不湯光耀氣量宏大、自矜身份,隻是他看見蕭文明這次不是孤身一人前來,而是帶着二三十個毛頭小子,唯恐自己當着這麽多士紳的面出醜。
因此,他決定先忍下這口氣,也不用由自己出面,隻朝席間兩個人使了個眼色,便又低頭夾菜喝酒了。
同湯光耀對了眼色的兩個人趕緊站了起來。
其中一人身材略高大一些,走到蕭文明的面前,問道:“咦?你怎麽來了?聽說湯大人和徐大官人此次設宴,并沒有邀請你。你如此不請自來,豈不失禮?”
這兩個人說話的口氣,倒比湯光耀還要更加嚣張一些。
蕭文明在自己的記憶裏好好搜尋了一番,才弄清楚這兩個人的身份。
這二人,是自己的老爹還活着的時候,給自己請的老師,是專門請來讓自己學文認字的。奈何這個時代的蕭文明實在是笨了點,再加上這兩個老師的水平也一般,因此教了許多時日,也沒教會蕭文明幾個字……
然而所謂“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既然做了蕭文明,作爲老師那輩分還是高的、面子上也是大的,自然就有心思在蕭文明面前擺一擺譜了。
然而蕭文明已然是今非昔比,對于這号人物,他全然不放在眼裏,冷笑一聲:“沒有邀請就不能來嗎?就在今天,你們這裏做東的徐世約、徐大官人,就是不請自來,跑到我臨海屯軍事重地,公然讨債逼債。這又是什麽道理?老師你不妨去請教請教他!”
這個倚老賣老的老師,當然是不敢去質問徐世約的,頓時被蕭文明堵了個啞口無言。
這時,又聽另一個老師說道:“你懂什麽?今日乃至我們臨海縣文壇的聚會,是要趁此良辰美景做幾首好詩、填幾阙好詞。你大字不識幾個,是個軍戶,過來做什麽?豈不是有損風雅?”
“什麽良辰美景?什麽好詩好詞?我倒要看看,這麽大半天的,你們作了些什麽狗屁不通的文章!”
詩詞歌賦,凡是能夠流傳千古的,無論其作者的性格如何,但大多都是品行高潔之人無不懷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腸。
可就現在鼎香樓裏坐着的這幫貨色,就連稱不稱得上是一個“人”,都在可與不可之間,恐怕就是把他們的腦子掏空了,恐怕都憋不出一兩句好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