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時間緊迫,這些書蕭文明不可能逐字逐句地去讀,而隻能像讀小說那樣走馬觀花草草看過一遍就不錯了。
而就是這麽一番匆匆的浏覽,蕭文明依舊看得驚心動魄。
按照書裏的記載,那些個官員,平時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可背地裏做事的事根本就沒法往外說……
有爲了奪人家的妻子,就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的;有謀圖人家的産業,就敢告人家謀反作亂的;還有爲了一兩樣玉器寶貝,就敢動用文字獄這種缺德的玩意兒,搞得人家幾輩子前途盡毀的。
與這些混蛋相比,那些個單純貪贓枉法的,反而顯得特别的正派了……
蕭文明一本一本地往下翻,翻了大概有二三十本,既是因爲勞累又是因爲失望,已然剩不下多少氣力了,便在中軍大帳裏擺着的一張行軍床上側躺了下來,手裏卻還不忘捏了本書躺着看。
溫伯明在一旁笑道:“蕭兄曆盡千辛萬苦才将這六箱子書帶回來,看來已經很操勞了,就不要跟我在這強撐了,該睡就睡吧!”
蕭文明又用力瞪大了眼睛:“辛苦?我才不辛苦呢,你看着《百官行記》記的事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我正看得起勁,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溫伯明也感慨道:“誠如蕭兄所言,如今這個官場居然污穢到這般地步了……原本我已經答應了老師,來年的科考必然是要在天下士子面前露上一手,金榜題名、爲國效力的,可看如今這麽個官場,竟然沒剩下幾個好人,就連我自己都沒有自信,真的能以察察之身入此汶汶之世……出淤泥而不染,談何容易啊!”
溫伯明正在侃侃而談,轉眼一看,蕭文明卻已沉沉睡去了,手裏拿着的書,也不知不覺掉在了地上……
待蕭文明醒來,天已經黑了,他的中軍大帳裏被擺上了一隻炭盆,又點起了幾根蠟燭,而溫伯明猶在燭火的光亮之中,一本一本地翻閱着那些《百官行記》。
侍候他的蕭家軍的兄弟們還算懂事,除了擺上碳盆、蠟燭之外,還煮上了茶水、放上了烤肉,讓他們這位溫先生幫蕭文明辦事的時候,也不必幹着嘴巴、餓着肚子。
再看那六口箱子,已經被全數打開了,大約這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溫伯明便已将其全部浏覽了一遍。
不僅如此,他手邊還多了厚厚的一疊紙,紙上用淋漓濕潤的墨迹寫滿了字——如果蕭文明沒有猜錯的話,正是溫伯明摘抄出來的那些犯了事的官員和他們的罪行,大約就是要用這份東西來去向衛玉章彙報的。
蕭文明看溫伯明辦事正在用功,不想忽然起來一下把他吓到了,便蹑手蹑腳地爬起身來,一步一挪地向炭盆走去。
沒想到溫伯明早就發現了蕭文明的行動,雙目并沒有離開面前的書冊,口中卻說道:“喲,蕭兄睡醒了啊?”
蕭文明自嘲地摸摸腦袋:“溫先生還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啊!我這動靜不算大,居然也被你發覺了。先生這是操勞了一整夜了吧?你倒是該歇歇了。”
溫伯明并沒有回答蕭文明的話,将眼前的《百官行記》又翻了幾頁,極速地在面前的白紙上寫下幾行字,這才長舒了口氣:“好了,全都弄完了。”
聽了這話,蕭文明不無好奇地走到了溫伯明的身邊,擡起幾張墨迹未幹的紙,驚異地問道:“怎麽?溫先生隻用一天的時間,便已将《百官行記》全都梳理了一遍了嗎?”
“談不上梳理吧。”這時的溫伯明倒很謙虛,“不過是略略看過一遍,做一些記錄罷了。不過憑着這些記錄,也可以向老師交差去了。”
這話在蕭文明聽來其實并不舒服。
他自己費了那麽多的功夫,不惜同康親王翻臉,才搞來的這一套《百官行記》,自己連看都沒看一遍,溫伯明就要去交給衛玉章了?
雖然這本是剛才定好的事情,但蕭文明依舊不大痛快。
不過想來溫伯明是衛玉章老相國的關門弟子,在官場上師生關系往往要比父子關系都要更加親密和重要,溫伯明幫着衛玉章,似乎也合情合理。
因此蕭文明也隻能感慨:就算是自己同溫伯明這樣近乎生死之道的關系,想要徹底收服一個人,那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而要維持住一段關系,那就更加難如登天了——特别是像溫伯明這種又才能、又有個性的人了……
他還在暗自傷感,溫伯明這邊卻已将節略稍稍整理了一下,親手封在了一個大紙袋子裏,便招呼着蕭文明:“蕭兄,咱們還是快點進城去老師那邊吧!”
“怎麽?”蕭文明并沒有動身卻問道,“溫先生打算就帶這些東西去向衛老相國彙報?那《百官行記》的原件呢?”
“原件當然是要留在咱們自己手裏的。這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利器,怎麽能夠随意交出去了?有這份節略在此,師傅那邊是交得了差的。”
聽了這話蕭文明不覺大感舒心。
看來溫伯明還是向着自己的,他的師傅衛玉章那邊,依舊不過是交差而已,特别是留在“咱們自己手裏”那“咱們”兩個字,叫得蕭文明心裏一陣的熱火——對啊,是“咱們”,“咱們”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現在蕭文明的心情大好,反倒替溫伯明考慮起來了:“溫先生,現在就要去老相國那裏會不會太晚了?”
“不會。”溫伯明搖搖頭,“現在還不到亥時,老相國是不會就寝休息的。”
古往今來老人睡得都比較早,可衛玉章仍舊每天要工作到半夜,可以說他是爲了牢牢把握權力不肯放松,也可以說他是操勞國是,不敢有一日的松懈。
總之,人在江湖固然是身不由己,和人在廟堂也是一樣,有時候連睡覺休息的自由都會被剝奪走。
“那就出發吧!”
衛玉章這個老人都沒有休息,蕭文明和溫伯明才幾歲,怎麽好意思偷懶呢?
離開大營之前,蕭文明不忘跟戴松打個招呼,讓他暫時代理這邊的事務,特别是要把籬笆紮得緊緊的——《百官行記》的原件,那可是要了命的玩意兒,不可能讓他發生半點意外。
戴松是個辦事牢靠的人,現在手下又兵多将廣,就連林丹楓和宋星遙兩個武林高手也都回來了。
這六大箱子又沉又重的《百官行記》,是絕對沒有辦法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搬出去的。
要是哪位高手就有這樣的本事,那麽此人必然神通廣大,那麽對他而言,恐怕《百官行記》也就一文不值了……
此外蕭文明又安排了幾十個字寫得還算清秀的蕭家軍的兄弟,讓他們立即着手抄寫《百官行記》的備份——也不求能夠理解其中的内容,也不求能抄寫的多麽齊整漂亮,就要一個要點:那就是速度夠快,越快越好,要盡早抄完一份。
安排妥當,蕭文明便同溫伯明一道往皇城洛陽而去。
如今這麽個情況之下,大半夜的想要進入京城洛陽原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隻是蕭文明之前積德行善攢下了人品——今夜守城的禦林軍的軍官恰好認識蕭文明……
禦花園的宴席裏,他就坐在蕭文明的隔壁,算是半個熟人了,蕭文明明說了是要向相國衛玉章彙報要緊的事物,他便也就沒有多爲難,親自命令手下将玄武門的大門打開了一條縫,便讓蕭文明和溫伯明一起進了洛陽城。
進入洛陽城,蕭文明的腳頭不敢有半點散慢,便直趨衛玉章的相府。
相府位于京城一角,蕭文明走去的時候,正好路過了容良如的府邸。
見到這座熟悉的大宅,蕭文明忍不住問了溫伯明一句:“溫先生,容良如在《百官行記》有什麽罪行,不知你看到了沒有?”
畢竟《百官行記》被康親王搶走了兩箱——也就是四分之一——運氣不好的話,容良如的罪證正好在那兩箱子當中,蕭文明也就看不到了。
不過蕭文明運氣不算太壞。
隻聽溫伯明悠悠地回答道:“看是看到了,卻不是容侍郎自己的罪過,而是他父祖輩犯下的罪行。”
說起來容家不愧是世代官宦人家,并且從來都是讀書出身,家教還算不錯,《百官行記》裏并沒有記載他們家貪贓枉法、作奸犯科的情節,記載的卻是他們在十餘年前那一場新舊黨争中的劣迹。
其父祖均在朝中爲官,卻兩頭下注——既給了新黨許諾,又同舊黨交遊,把他們容家從來不要把所有的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的祖訓,貫徹到了家。
隻可惜他們這種首鼠兩端的行爲,玩好了那叫一個左右逢源,玩不好那就是裏外不是人了,尤其是在當今這位英明的近乎苛刻的皇帝眼中,這種行爲是标準的騎牆派,談不上對當今皇帝有多麽忠誠,也談不上有什麽明确的政治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