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伯明點點頭,隻說了兩個字“出城”,便再沒有說話。
蕭文明也點點頭,同溫伯明聯袂離開了洛陽城,出了城也無處可去,隻能回到城下的營帳之中。
營帳之内戴松等候已久:“爵爺回來了?”趕緊迎上前去開口就詢問父親的情況。
蕭文明還能怎麽說,隻能撿着不會讓戴松擔心的話來講:“元帥暫且被‘照看’起來了,我去看過了,一切尚好,過冬的衣服被褥我也送去了,起居飲食,我也已經親自專門叮囑過,讓他們小心照顧。小戴将軍還請放心。”
蕭文明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就仿佛報了一串流水賬,不願意帶出任何一絲感情,唯恐哪句話觸動了自己的心腸,讓戴松也跟着難過起來。
然而蕭文明的話過于報喜不報憂,讓戴松也覺得不可思議:“爵爺真的嗎?你可不要诓我。”
“我怎麽會騙小戴将軍呢?不信你問問溫先生。”蕭文明越說越沒有底氣。
然而扭頭看去,溫伯明卻不知何時應離開了。
一問才知道,蕭文明的這位謀士剛進大營,變徑直去了蕭文明的營帳……
讀書人——特别是那些有真正才華的讀書人——大多脾氣怪異,溫伯明尋常人看來更是如此,并且乍逢大事,他表現得奇怪一些,倒也并不奇怪……
似乎從當街遇到,一直到離開洛陽城的這一路來,溫伯明就沒跟蕭文明說過半句話,那是低着頭念念有詞,仿佛是在念一段稀奇古怪的經文。
蕭文明也不去管他,卻問道:“那麽宋二小姐回來了沒有?”
戴松被問得一臉懵懂:“怎麽?宋二小姐也一起進洛陽了嗎?”
還是林丹楓不知從何處飄然而至,回答了蕭文明的問題:“宋二小姐還沒回來,不過已經離開洛陽城了,他現在在城外的妙香觀裏,也不知是去賞花的還是同尼姑說話。”
原來還不光是蕭文明擔心宋星遙這個小妮子,林丹楓也一直關注着她的行蹤:“女孩子長大了想法也多了,隻要不闖禍,那就由她去吧!”
正說話間,一頭紮進營帳裏許久的溫伯明卻走了出來,向蕭文明招招手,又對戴松說道:“幾位請跟我到賬來,我有東西要給大家看。”
溫伯明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卻不是個喜歡胡亂開玩笑的人。
正值此緊要關頭,他說有要緊的東西給大家看,他必然不是尋常之物,隻是到底是怎樣的寶貝,誰還都不知道,也難免會引起大家的好奇。
而跟着溫伯明入營帳一看,卻見這樣寶貝竟然是一張寫了密密麻麻的字的紙,湊近一看,這些密密麻麻的字寫的是一串串的名字。
蕭文明問道:“溫先生這些人是誰?和咱們有關嗎?”
“和我們沒有關系。”溫伯明說道,“卻和戴元帥有莫大的聯系。”
“哦?難不成?”
蕭文明話說一半,溫伯明便猜出了蕭文明的意思,将他打斷道:“蕭兄所料不錯,這些就是彈劾戴元帥的官員的名字。是我在相府裏看到之後,死記硬背,強記下來的,或許會有一兩個疏漏,但應該沒有錯誤的。“
聽了這話,蕭文明方才恍然大悟。
原來溫伯明遇到自己之後,便一言不發,實際上是在心裏默念這些名字,以免發生遺忘。
這一大串的名單,可不類似于那些詩詞歌賦,其本身沒有什麽規律可言,想要記下來就必須靠着純粹的記憶能力,沒有投機取巧的辦法可行,可以說是完全靠着死記硬背。
溫伯明在衛玉章的府上,隻過目了一遍,就能将這密密麻麻,幾十人、上百人的名字逐一默記下來,可見他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啊!
但反過來講,溫伯明就算有這樣的本領,那也是需要有看見這份名單的機會,而顯然衛玉章是故意将此洩露給溫伯明的,否則他這位得意門生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因此,衛玉章這邊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然而這份名單關系到戴鸾翔的身死前途,他的兒子戴松見了,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這位手持一杆銀槍,能在百萬軍中來去自如的戰将,捧着這薄如蟬翼的宣紙,雙手卻禁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蕭文明忙問:“小代将軍,這些人你都認識嗎?其中是不是有你戴家的仇人?”
戴松搖了搖頭:“這些人的名字我見過的隻有個别幾個,其餘大多數人根本就不認識,談不上有什麽仇。就是不知我父親,是否曾經得罪過他們……”
“沒有私仇,難道他們彈劾戴元帥是出于公憤嗎?我怎麽就不信了?”蕭文明不屑地說道。
溫伯明冷笑道:“哪來什麽公憤?還不是因爲他們的資産受了損失,無處發洩怨恨,就仗着手裏有兩隻秃筆,便把髒水潑到了戴元帥的身上。殊不知戴元帥這麽做,也是爲了江山社稷着想,這些人太小家子氣了!”
“說是這麽說,可在戰事正酣之時,爲了一己的私利就敢彈劾帶兵的元帥,要我說他們未必有這個膽子,十有八九背後有主使之人!”
“這就對了!”溫伯明贊同道,“我強記下這份名單,就是想請小戴将軍看一看,這裏到底有沒有官員恨戴元帥恨之入骨的。說不定其人,便是領頭主使之人!”
戴松又将名單看了一遍,然而還是搖了搖頭:“好像沒有……”
“那麽這裏當官當的最大的是誰?”蕭文明問道。
官場上,極講究品級與資曆,若真的有人在幕後組織,很有可能是其中官位最高的一個。
戴松就在外面打仗,對于朝廷裏的官職名位并不是十分了解,自然也就無法回答蕭文明的問題。
可溫伯明這些日子跟在衛玉章的身邊,不斷地辦事、見人,朝廷裏三品以上的官員,他大多已經打過照面了。
這份原本由他親筆默寫下來的名單中的名字,他沒有一個是沒見過的,随手點了幾個人,說道:“這幾個人的官職差不多,大約是六部尚書之類的官職。”
這個官職不算小了,一下子有四五個人這樣彈劾戴鸾翔,可見戴鸾翔現在面臨的壓力之大了。
可是這幾個官員的品級資曆大體相當,由其中的任何一個出頭串聯此事,其餘的幾個都不會滿意,也不會同時有那麽多的主使者……
“那麽到底是誰在背後使壞呢?難不成是衛玉章老相國嗎?”
别說,憑借衛玉章的身份地位和他的資曆,組織這一場針對某一個人的輿論行動,可謂是信手拈來、水到渠成,并且如今這個朝廷裏一下子能夠提點那麽多六部尚書級别的官員,恐怕也隻有衛玉章才能做到了。
然而溫不明卻否認了蕭文明的猜測:“這不可能。這些日子我同老相國形影不離,師傅既沒有動機,也沒有時間組織這樣的活動。”
“那麽到底是誰呢?”
“是誰不是誰的,需要徹查,這也便是我默下這份名單的原因。”
真是多虧有溫伯明做蕭文明的幫手,不但給蕭文明省了不知多少事,更是往往有醍醐灌頂的作用。
就好比這一次,雖然戴鸾翔被處置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但是直接原因還是因爲官員的彈劾。
那麽隻要将這些官員駁倒了,又或許直接揪出背後主使之人,将整起事件往朋黨之亂上靠攏,那麽皇帝心裏的氣就消了,又或者氣沒有消,卻找到了發洩的方向——将屠刀往朝廷裏結黨營私的官員砍去——那麽戴鸾翔便可轉危爲安了。
于是蕭文明說道:“虧得溫先生博聞強記,總算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線索,那麽我們就要順藤摸瓜,定要将這些線索一一排查清楚。那麽到底是誰在這裏沒事找事、挑撥離間也就一目了然了。這樣,查辦線索的事,我們兵分兩路去做!”
蕭文明說的兵分兩路,其實也可以說是黑白兩道。
蕭文明這邊自然走白道,要會同溫伯明一道,選幾個彈劾戴鸾翔的官員,上門訪談一下,看看他們到底是出于何等樣的目的,還能從旁勸說兩句,要他們撤回對戴鸾翔的彈劾。
大家有話好說,要是講道理能把你說通了,那是最好;要是死硬着扛着不放,那蕭文明自然也有對付他們的辦法。
而這個辦法自然就是走黑道了。
黑道這邊,蕭文明要讓林丹楓和宋星遙一同行動,去找正一觀的無良道人,讓他出面發動關中的武林群豪,各自調查那些官員家裏到底受損了多少财産。
并且要麽不查,要查就查他一個水落石出,充分發揮無良道人在關中武林的極高威望,查他們一個釜底抽薪,查出這些财産之中,到底有多少是爲富不仁、貪贓枉法、巧取豪奪兼并土地得來的!
讓這些黑了心的官員,根本就不好意思談這一茬,那麽奏章的威力,也就會被消弭于無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