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羌的信仰,原本就講究天人合一——人死了之後,屍體腐化成泥,重新滋養草原,原本對他們而言就是最大的解脫。
如今正好遂了他們的心願,就在洛陽城的一角挖上一個大坑,将所有戎羌的屍體全都扔進去掩埋了,同樣也會化作肥料,隻不過這些肥料滋養的卻是大齊朝的土地。
戰場還沒打掃幹淨,探馬便已回報,說是康親王正從青嶺前線敗退回來。
康親王這次追擊铩羽而歸是在情理之中的,隻不過他敗退的這麽快,也出乎了蕭文明的意料——他這一去,還沒有半天的時間,就連天還沒有暗下來,就已經失敗了嗎?
這也太快了……
可是遙遙看見打頭的康親王垂頭喪氣的樣子,便知道他這一次必然是遭到了慘敗,确認了心中的疑問。
蕭文明帶着不懷好意地笑着主動迎了上去,拱手問道:“怎麽?康王爺這一仗打得不順利嗎?”
康親王正在氣頭上,并沒有搭理蕭文明,直接就閃身走開了。
倒是戴松也率領了一路殘兵敗卒,跟在了康親王隊伍的身後,乃是戴家的親兵。
這支隊伍損失不小,不過所幸宋星遙跟着平安回來了,蕭文明心裏也算是狠狠地松了口氣。
“怎麽?小戴将軍,這一仗打得不順利嗎?”一樣的話用不一樣的口氣說出來,意思就大相徑庭——對康親王的,是一種嘲諷和揶揄;而對戴松則是實實在在的由衷的關心。
戴松搖了搖頭,回答了蕭文明的問題:“康王爺不聽勸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敗确實是敗了,而且敗得一敗塗地……”
原來戴松在出發之前就已經意識到了,戎羌必然會在半路設下埋伏,專門用來攻打大齊的追兵。
青嶺一帶地勢崎岖、山高林密,正是一個設下伏擊圈的好地方,然而這對戴松卻并不奏效,因爲戴松随着其父戴鸾翔經營青嶺防線已久,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更是幾乎踏遍了山山水水,尤其對幾處容易設伏的地點都做了詳細的調查。
以至于戴松在心裏都已經有了一個細緻的沙盤模型,哪裏可以誘敵、哪裏可以埋伏、哪裏可以收網,他都記憶得清清楚楚。
因此看到一路上的蛛絲馬迹,戴松便規勸康親王:要千萬小心、千萬小心,若是覺得不妙,甚至可以掉頭撤退,可不要中了戎羌的圈套。
然而這回戎羌誘敵的策略倒是頗爲高明,先派出幾支小股敵軍,把故意敗在康親王的手上,讓康王爺心裏更加産生了輕慢的态度,完全聽不進戴松的勸說,而是一頭就紮進了戎羌的包圍圈。
說起來,當年野驢嶺的那一場慘敗,其實也是大齊主力輕敵冒進,落入了達利可汗設下的埋伏,這一回達多也算是故伎重施了。
幸好這一次,達多隻願盡快回到草原确定自己部落盟主的地位,并沒有全殲大齊軍主力的計劃,因此他也手下留情、網開一面。
除此之外,靠的就是戴松率領了戴家的親兵,拼死替大軍護住整個後翼拼死血戰,這才讓康親王還算是能體面地率領着大部分人馬逃出生天,返回到了洛陽城下。
原來事情是這樣進展的,怪不得康親王懶得回答蕭文明的話了。
然而蕭文明偏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反而還要沒話找話,非要跑到康親王的身邊,問道:“王爺還沒回答我的話呢,這一回果然是得勝凱旋嗎?”
康親王白了蕭文明一眼:“雖然談不上是什麽大勝,但也是一場小勝,這一戰總算是把戎羌徹底驅逐到青嶺以北了,了卻了聖上的心願。”
這話不能說是純粹的假話,但是假話的成分大約也能占到百分之七八十了。
而康熙王帶出去的人,這次也損失了百分之七八十,能夠帶回來的,隻有十之二三而已,可見這一場戎羌所打的包圍戰、而大齊朝所打的突圍戰,是何等的血腥和殘忍。
手裏隻剩下這麽一丁丁點的兵力,并且也已士氣低落、疲憊不堪,康親王是絕對不能再鬧出什麽妖蛾子來了。
于是蕭文明還是暫且放過他:“那麽大戰得勝,我們總算可以去面聖了。”
把仗打成這樣,要是放在以前,康親王受到皇帝一番劇烈的責備那都是輕的,非得從國法、家法裏找出幾條理由,狠狠懲治他這個親弟弟一番。
然而時移世易,恐怕對康親王的态度,當今皇帝會有一個巨大的改觀。
先不說會不會有改觀,但至少洛陽城緊張的氣氛沒有多大的變化——城牆仍舊戒嚴而城門依舊緊閉,想要從城外進入城内,還得依靠那幾隻晃晃悠悠的大籮筐。
将将來到洛陽城牆之上,蕭文明等人便受到了異常熱烈的歡迎,兵部尚書、侍郎一應俱全,這必然是出自于當今皇帝的授意。
驅逐戎羌的消息,毫無疑問會被在城牆上看得一清二楚,并且立即會被報送到皇帝的耳中,而龍顔大悅的皇帝,派出專人來迎接凱旋的将士算是什麽大事?
于是蕭文明、康親王以及戴松三人,在專人的引導下,一路暢通無阻地攀下了城牆,經由皇城大道直入皇宮,又直趨皇帝所在的勤政殿。
原本有資格可以在皇帝的寝宮内面聖,就已經是一項極高的榮譽,然而這一回皇帝的恩寵,卻又不知增加了多少倍。
隻見這位九五至尊竟然迎出宮殿,親自站在勤政殿宮門之前,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禦駕輕盈版,這樣的榮譽可以說是難得的疏遠。
這時的康親王表現的得異常恭敬,還未近前,便倒頭就拜,一邊口中高呼萬歲,一邊謙遜地說道:“臣等有負聖恩,何勞聖上親自降階?臣誠惶誠恐、誠惶誠恐!”
康親王這個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全然不是他之前那副桀骜不馴飛揚跋扈的樣子,一下子就變成了最乖巧的孩子……
要是有經驗的父母,孩子一下子變得這樣乖,那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十有八九是在學校裏闖了禍,這才回到家讨巧賣乖,等到老師向父母告狀的時候,好歹也争取個好态度。
然而對于當今皇帝,隻要能夠驅逐戎羌解了眼下京城之圍,無論犯什麽錯,他都是能包容的,就是把乾清宮、把勤政殿給點燃了,那都無所謂。
因此對于康親王,皇帝表現得也異常的寬容,親自迎上前來,讓他從地上扶起:“到底是打虎還靠親兄弟,吾弟立下如此戰功,朕心甚慰、甚慰朕心啊!”
好一番兄友弟恭的假象。
要不是蕭文明知道這兩兄弟曾經爲了皇位鬥得你死我活,搞不好還真就被這番場面所感動了。
蕭文明這邊還在揣測這兩位仁兄的心思,他身邊的戴松,卻倒頭就拜,口中隻是高呼兩個字:“皇上!”
絕不是戴松骨頭軟,隻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戴松父親戴鸾翔的性命,現在就在皇帝手裏捏着呢,無論如何他隻能表現的異常謙恭,才能換來他父親的平安無事。
見眼前的兩個人都跪了,蕭文明在直挺挺的站在皇帝面前獨樹一幟,就顯得太紮眼了,也不得不跪了下去。
此刻皇帝心情大好,氣量也就變得很大,根本就不稀罕幾位臣子的三叩九拜大禮,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諸位愛卿請起,來來來,我們殿裏說話。”說着便一轉身,自己先進了勤政殿,蕭文明等人也隻能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此時天色已晚,皇帝倒是已經剛剛用過飯,可他現在興奮異常,一時便忘了眼前的幾位臣子還空着肚子,還在談論着剛剛結束的戰事:“幾位愛卿,洛陽城下這一戰,朕雖未親臨觀戰,卻也知愛卿率領本朝将士拼死奮戰,總算将戎羌驅逐出境,實乃是空前絕後的一場大勝!”
聽了皇帝的話,蕭文明隻是感到好笑。
戎羌都已經打到家門口了,不過是把他們驅散了而已,甚至沒有全殲,這也算什麽勝利?還是什麽“空前絕後”的那種……
古往今來的事兒就不談了,光是本朝,在立國之初,就曾經深入漠北,将戎羌打得沒有還手之力,說一句犁庭掃穴,都毫不爲過。
要是按照這個标準,如今這個朝廷便是當之無愧、毫無懸念的不孝子孫!
也不知是真的帶着幾分愧疚,又或者隻是虛情假意的客套,隻聽康親王說道:“皇上的褒獎,臣弟領受不起。這一戰,臣弟雖然是赢了,但是損失不小,朝廷要涵養人氣、休養生息,恐怕又得花費好一段功夫。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讓皇上操心了,還請聖上治罪!”
這時老相國衛玉章,也接到了聖旨,匆匆忙忙從宰相府趕來,剛好便聽見了這句話。
衛玉章本人既是皇帝的老師,同時也是康親王趙希的老師,聽了這話他當然要指點兩句:“康王爺能有這個态度,很謙遜,也很好!看來,這些日子,皇上安排王爺在王府裏讀書,很見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