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軍攻打官渡鎮的消息,剛才就已經聽聞過了,如今正式攻打進來,不過是另一隻靴子落地罷了,有什麽稀奇的?
更何況官渡鎮可不是一座像樣的縣城,而隻是一座依據渡口而新建起來的小鎮子,根本就不會有城牆、護城河之類的城防設施,城外的敵人包括官軍在内,隻要力量足夠,想攻打進來,也就攻打進來了,根本就不會遇到客觀上的阻礙。
而此刻的黑旗軍則完全沒有組織,又如何應敵?
因此聽說官軍打進來了,楊妙真再也沒有心思和功夫聽蕭文明解釋了。
她用力擠出了鴛鴦陣的護衛,叫來自己手下一員女将,對她吩咐了一連串的命令。
蕭文明趕緊追上幾步,将她的命令聽了個清楚,原來楊妙真是要把她親屬的娘子軍叫過來,再向官軍發起反沖鋒,遲滞官軍的攻勢,給其他還留在官渡鎮裏的兄弟争取突圍的時間和空間。
這才是突圍應當有的打法。
犧牲一小部分人馬——甚至必須是最精銳的人馬——來換取主力逃生的機會。
但是吸引火力的隊伍任務極重、環境也十分兇險,相當于主動丢棄了突圍求生的機會,幾乎是九死一生。
蕭文明不知道這支傳說中的官軍是何等來曆,也不知道他們的戰鬥力怎樣——但是,既然能夠、既然敢于攻打黑旗軍的主力,那他們的戰鬥力必然差不到哪裏去。
搞不好,這支官軍就是大元帥戴鸾翔的所部,甚至就是由戴鸾翔本人,或是他的親信部将率領,那麽将會對黑旗軍、對楊妙真,帶來極大的考驗。
眼看楊妙真這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去執行這個極其兇險刺激的任務,蕭文明忽然之間有了那種訣别的傷感,沖着楊妙真正要離開的背影高聲喊道:“楊姐姐你可要小心了,能打就打,不能打還是回來吧!我能護着你!”
楊妙真還未走遠,正好聽見了蕭文明的話,扭頭回答道:“要我抛下兄弟們做不到,兄弟,你說官軍不是你引來的,我也希望你沒有騙我,今日兵荒馬亂,就此别過吧!”
這一連串的事情交織在了一起,讓蕭文明真是百口莫辯。
甚至事後,他找溫伯明将在官渡鎮遇到的事情在複盤的時候,蕭文明發現要是自己站在楊妙真的立場上,恐怕也不能維持對自己的絕對信任。
官渡鎮就緊挨着黃河,不用怎麽摒息靜氣,蕭文明就可以聽見黃河滔滔的水聲,裹挾着無數泥沙向東海奔流而去。
中國古代有句話叫做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黃河泥沙混濁,取些水澄清以後,或許還能洗清東西,可要是整個人跳進黃河,在奔湧的濁浪之中,無疑是會越洗越髒的。
蕭文明現在的處境就是這樣,也同樣是越洗越髒、越描越黑,但是他也不能默認這種冤屈。
于是他朝着漸行漸遠的楊妙真又高喊道:“楊姐姐,你可要信得過我啊!官軍真不是我引來的!”
楊妙真内力深厚,自然是耳聰目明,蕭文明最後的辯白同樣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可是她隻是擺了擺手,并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向前,同匆忙趕來的數百身穿紅袍、卻紮着黑頭巾的娘子軍會合,打算主動出擊,抵擋住官軍的進攻爲其他弟兄赢得撤退的時機。
楊妙真終于還是走了。
可董鴻儒和李全這兩個大冤種卻還留在這裏。
他們兩個人臉皮太厚,但留在這裏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們還沒有把忠于自己的人馬拉出來。
留在這裏固然危險,要是不肯冒一點風險,那麽他們整個一天的活就算白幹了,甚至是長達一年多的準備,也會同時化爲烏有,除了留下一個污名之外,什麽收獲都不存在……
眼下董鴻儒或是李全,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單獨行動,都不會有什麽新的進展,别說是要想要帶人出去了。
因此即便這兩人各懷鬼胎、互不信任,但是時至今日,他們也不得不相互扶持、相互配合了。
而這時候依舊是董鴻儒更加磨得開面子一次,首先向李全發出了邀請:“李頭領,眼看官軍就要攻過來了,死地不亦久留,不如咱們先離開此處,到安全的地方共商大計,不知李頭領意下如何?”
意下不如何,現在不走,等着過年嗎?
李全沒有絲毫的遲疑,走先跑出陣子再說。
于是李全随口答應一聲,便先行一步,帶着本部人馬,又招呼起幾個同他有着過命交情的頭目,便向南邊離開了官渡鎮。
董鴻儒自然也不敢久留,但是他的聲勢卻要比李全打多了,一聲令下,黑旗軍中便有三分之一的頭目緊跟在他的身後,盡可能多的招呼其本部的兄弟,沿着李全剛才所走的路,也向官渡鎮外潰敗而去。
别看董鴻儒一呼百應,似乎頗有威信,但是今天卻是他第一次率領黑旗軍頭城過來的人馬,偏偏又是一場大敗,雖然已在努力招呼弟兄們撤退了,但是動作卻是拖泥帶水,既不果斷、也不幹脆,還有不少兄弟被拉在原地,更有不少人在亂軍之中被互相踐踏而死……
這般行動的樣子,就好像用一把破掃帚清掃地上的泥沙——雖然掃比不掃總要幹淨一些,但也總是少不幹淨。
董鴻儒拉人頭的本事,要比李全強出不少,他招呼得動的人馬,幾乎是李全這個黑旗軍頭目的十倍。
但是他領軍的本領卻比李全差多了。
李全所部雖然是在逃命,但是前有先鋒、後有後衛,中間的隊形也頗見章法,一路而行走得井然有序,這大概也是李全在蕭文明面前吃虧吃得多了,就連逃跑也逃出經驗來了……
但這何嘗也不是一種本事呢?
可李全和董鴻儒,也有爲數不多的共同點,那就是再不敢把蕭文明怎麽樣了——任由蕭文明呆在官渡鎮河神廟前,别說是趕來攻擊了,就是派個人上前來挑釁兩句都不敢,而是趕緊撒丫子走人,免得又被蕭文明抓住……
蕭文明待在原地,把他們的行動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董鴻儒和李全都算是人才,簡單地講,一個擅長軍事而另一個擅長政治,這兩個人單獨起事,都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但是要是能夠精誠合作,倒也未必不能成功。
隻可惜這兩人能否同心同德,而不是來一場窩裏鬥,就隻能聽天命了。
但是平心而論,就算他們各自有着巨大的缺陷,但是比起黑騎兵其他的大小頭目,毫無疑問還是要強的多了,這兩派人馬零零散散的至少還能有一個明确的方向突圍而去,可其他頭目卻都好像沒頭的蒼蠅,要麽到處亂竄、要麽原地打轉……
即便是姑姑楊妙真率領了自己所部的娘子軍,正在努力地替他們争取時間,将官軍牽制在官渡鎮以外,可這幫人依舊是亂亂哄哄的,不要說是往哪個地方逃跑了,就是要不要逃跑,還是留在這裏同楊妙真并肩作戰,他們都沒拿出一個确實的主意。
這時蕭文明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見身邊陸大石還沒有離開,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陸大石這裏的頭目你都認識嗎?”
陸大石倒也老實:“不全認識……”
“那麽大部分人,你都認得,這種不錯吧?那就夠了。你把他們組織一下,就說官軍從東邊打過來,你們家的姑姑也在東邊抵擋敵人,北是黃河,李全和董鴻儒他們又是往南邊跑的,你們就隻能往西邊逃命。别告訴我你們分不清東南西北,西邊就是正一觀的方向,可别走錯了方向,反而自投羅網!”
沒想到陸大石還有些不願意:“這幫家夥,救他們做什麽、要他們出來說話的時候,一個個裝聾作啞,現在都想到我們了?”
“屁話!他們再不濟,也是黑旗軍自家的兄弟,我叫你去救,有什麽不對?你不救我更不救,等完事了看你們姑姑怎樣教訓你!”
聽了這話陸大石才知道害怕,趕緊按照蕭文明說的安排,趕緊上前招呼其他黑旗軍的頭目,向正西方向撤退。
不過陸大石這人的才能也就這樣了,在他的組織之下,黑旗軍餘部雖然至少有了行動的方向,但依舊是一盤散沙。
散沙也有散沙的好處。
大風一吹,不管吹到四面八方哪個方向,至少不會留在原地任人宰割。
這也是蕭文明能夠幫黑旗軍的最大的程度了……
過了有一盞茶的功夫,黑旗軍大部已經離開了官渡鎮,隻剩下極少數腿腳不靈便,或者是腦子不清醒的,還在鎮子裏漫無目的似地亂竄。
這些人蕭文明也顧不得他們了……
就憑他們的智商,原本就不該在亂世當中存活,那就聽天由命由其自生自滅算了。
此刻官軍也已殺進了官渡鎮。
蕭文明原以爲敢向黑旗軍重兵雲集的官渡鎮發起進攻的,必然是朝廷的一支精銳力量,搞不好還是蕭文明的老熟人戴鸾翔、戴松父子率領的。
可沒想到殺進陣子的,居然是一隻雜牌軍——人數也不多,零零總總加起來,也不過有一千三四百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