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士官學校的時候,雖說管得嚴到鐵闆一塊,但鐵闆也有生鏽的時候。他記得剛入學的時候,就有好幾對因爲違紀背處分,最慘的一對被校長逮住了,直接扒了軍裝扔基建兵裏去了。
若說服役了管得不嚴,那必然是瞎扯淡。連隊營房可不是一個班一個班分開的,而是一層打通了睡半個連!得多有本事才能不驚動五六十号人?
白天到晚上早操晚訓,上廁所限時,周末能放風是不假,但憲兵對于風月違紀現象可是有指标的,抓越多補貼越多,上面明碼标價抓一對獎勵十個牛肉罐頭,你要是能賄賂憲兵二十個說不定還能被放一馬。
二十個肉罐頭?算算四個月的配給,這倒也算是上面的黑色幽默,真要能忍四個月沒有額發的肉味,那給你開開葷也得認了不是?
盡管有輔助兵營地這種睜眼閉眼的存在,但戰鬥兵多少不屑于去找這種地表上有疫情的下流坯子。若是能兩情相悅……嗯,有真摯的戰鬥情誼,那麽雙雙活到27歲歸鄉結婚确實是一件美事。
就這麽一瞬間,沈如松從十七歲想到了二十七歲,不禁感歎直男在這種事上的智商會臨時得到無以複加的提高,但情商又會反向拉了大胯。
“這……不符合規定吧。”沈如松猶豫道。
陳潇湘當即蹙眉,她一雙綠豆眼本就冷冷的,眉毛比人淡不說,但一挑眉就像一把劍。她撩了撩額發,分作兩邊,後傾身道:“呦,你原來記得規定的呀?”
“我給你機會再想一次,我請你吃頓飯。”
集合哨怎麽吹得這麽慢?沈如松伸長脖子看着操場,然而午休期間,大家都跑沒影去喝水乘涼了。大家故意不走五人一排,好能多輕松晃悠一會兒,看去都是三兩并排走,誰關心這兩個在說什麽話?
沈如松想到了在望奎基地吹得那支口琴,和那首《海蘭圖朵江》,穿棕褐色大衣、戴着厚重護耳帽,消失在燈影人影裏的麥秋。涓滴點點,在這個夏日熱風陣陣的午間湧了過來。
他看着面前叉腰而立的陳潇湘,一绺稍長的發梢垂在她的耳邊,臉龐曬得卻是有些許可喜的蘋果色,她嚴肅的模樣似乎并不在問人一頓飯,而是要求這人接受她的命令。
“那算了,我請你吃頓飯吧。”沈如松低頭摸着鼻子說道。
“哦。”陳潇湘聽完便走,轉身後走了幾步,又側身扭頭說道:“周日晚,六點,食堂門口。”
“兩小時。”
沈如松一時沒搞懂“兩小時”是幾個意思,他也沒多想,應了他人一聲,跑過去,趕上他那頓麥飯配炖肉。
加上沈如松躺醫院的兩個月,從三月到七月,整整四個月,延齊基地内駐紮的兩個團都未有大規模軍事行動,隻加時加練地整頓新兵,儲備物資,至關緊要的延齊廢墟前線隻派駐少量部隊進行監視,主力四千人留在基地内一周休半天,累的簡直月月水火木金金,周日也當周一用。
越到戰前,基地氣氛便越焦躁,打架滋事有那麽幾天冒頭,然後被憲兵嚴加鎮壓。所以沈如松和陳潇湘兩人到基地夜市時,那是一片祥和快樂。
基地夜市隻有吃飯的地,沒有喝酒的地,如今連啤酒都限購,生怕有人喝醉了再來個當街毆死人求情到團長那裏去的破事。
兩人多少有些尴尬,但既然女的不尴尬,沈如松又有什麽多說的?不會點?那就軍營三件套呗?啤酒、麥飯、炖肉,别嫌棄這夥食,基建兵還沒法天天吃精米呢。
沈如松到底不是傻子,在陳潇湘直欲掀桌的殺人目光下,他撓頭補了兩個涼拌。
鹽津花生和涼拌海蜇,喔,别不當一回事,這裏是内陸,海蜇要從西邊濱海運過來,花生是地下城水培農場的,聯盟東北這寒冷氣候像是産花生的嗎?大豆還差不多。
眼見沈如松略微上道了,陳潇湘面色微平,她也不說話,落筷如舞,悶頭間時把自己那份和補的兩個菜吃的精光,吃完了抱着個胳膊看着沈如松。
從進去到吃完,也就一刻鍾。一頓飯去了沈如松十元,絕對的物美價廉。
吃完走到夜市街口,沈如松攤攤手,在人流中說道:“還有事不?”
陳潇湘以她冷酷的綠豆眼盯着沈如松的杏仁眼,歪頭間像是在觀察某種早已滅絕的動物,良久才說道:“你是故意的。”
沈如松顧左右而言它道:“要不回去再吃一頓?”
陳潇湘學着沈如松那樣,耷拉下眼睛,然後當胸給了他一拳。
這可是實打實的一拳,沈如松猝不及防下後退了好幾步,無語道:“冬天喽?後天出發,我命大死不了。”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但誰都聽得懂,冬天休戰有的是時間,後天開拔作戰,命大嘛……也許五個裏抽一個,犧牲的幾率沒那麽大。
但那是平均傷亡率,掃雷在前的戰鬥工兵,又能和負責火力掩護的步兵一樣嗎?
陳潇湘重重地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最後也沒頭沒尾丢了一句:“我們能活到二十七歲嗎?”
不顧人流,陳潇湘擁抱住沈如松,錯肩之際,她又在耳邊說道:“那冬天吧。”
短短的一抱,陳潇湘返身走回,揮動着手叫道:“我沒吃飽!我自己再去吃一份飯!你滾吧!!!”
沈如松搖搖頭,回到連隊營房,四下無人,他翻出壓在被褥底下的口琴,走到小丘上,單腳踩在凸起的一塊岩石上,月色灼灼,并不清寂。
他吹着口琴,舒緩而柔靜。一曲終了,他拿出日記本,翻看着這段時間的記錄,時長時短,想了想,最終在今日份寫下“今日無事”。然後劃去,改爲“陳潇湘請我吃飯,我知道她想做什麽,但我拒絕了。”
【從小學到中學,一個班六十個同學,入學時,有八個是單親,到畢業時,變成了二十一個。】
【到二十七歲時,再看情況吧,到三十二歲,當穗子的孩子會走路了,我大概也安家了。】
【路過基地很多,希望在花湖定居,想必那個時候,地表總沒有輻射了,一代代的,總有那一天的。】
寫完,沈如松喝完手邊最後一罐啤酒,捏扁了狠狠往小丘下丢去,憋着一口氣,吼道:“我是個傻逼!”
聽見的路人聳聳肩,心裏也在說,這真是個傻逼。
周二開拔,周一全天休息,早操時全體集合,營長訓話,打了個預防針,随後整車卸貨,聚餐燒烤,唱歌跳舞。
大戰前必有加餐,這麽多年,耳濡目染下,大家對上戰場一事早有心理準備了,聯盟須眉巾帼可沒有怕死的。越是戰前,越是要盡興到底。
陳潇湘這次可沒來找沈如松了,沈如松倒是看見她正與另外一個男兵鬥着舞,她居然會跳馬刀舞,手握兩柄刺刀,刀光劍影間落英紛紛,人們鼓起掌,另外的人群則跳起傳統士兵舞,膝蓋彎着跳起民族膝蓋舞,這個舞者做了一連串壓低動作後竟然又連續做了一排後手翻,引起贊歎一片。
天色漸晚,人們搬來空汽油桶,點做篝火,熱情不減,這群小夥子大姑娘們繼續唱着歌,另外一群将齊耳短發系了簡短小辮子的姑娘們跳起了集體劍舞,握着铮亮的馬刀激烈回旋着。于是,吉他、馬頭琴、笛子、口琴都奏響了,夏季涼風調和了音韻音高,将歌聲送上雲霄。
他們的軍衣下擺在如水月色下飛揚着,鮮紅的領章綻放如一朵朵冬日的甜豌豆花,樂手歡快地拉着手風琴。衆人推選出指揮家和高低音部,而和聲則是全體官兵。
炭筆充作了指揮棒,鐵皮箱當做鐵皮鼓敲了起來,“嘟拉嘟拉”地完美契合節點,随後笛子輕快揚起,與和聲先行鋪墊,随後男低音開口:
“草原啊草原,遼闊草原一望無邊
英雄們騎馬飛過草原,哎嘿我軍戰士飛奔向前
姑娘們請觀看吧,我們前方大路平坦
看這條大路多麽遙遠,哎嘿一路之上歌聲不斷”
炭筆一揚,女高音們漾着笑意,她們與男青年們合唱起來,歌聲穿雲裂石:
“草原啊草原啊,遼闊草原一望無邊
英雄們騎馬飛過草原,哎嘿我軍戰士飛奔向前”
和聲部旋即齊聲開嗓,頓時氣勢雄渾。
“姑娘們請放心吧,我們準備迎擊敵人
看紫色騎兵縱馬飛奔,哎嘿我軍坦克沖鋒前進
草原啊草原,遼闊草原一望無邊
英雄們騎馬飛過草原,哎嘿我軍戰士飛奔向前”
一曲終了,人們忘情地鼓掌,鑲有紫色七芒星徽的護耳帽抛飛到半空中,在熱鬧的間歇期,不知是誰高喊了聲:“萬歲!”
一瞬間,“萬歲”聲響徹天際,嘹亮的“聯盟萬歲”傳遍基地,最後,數萬人齊聲的“萬歲”傳過荒野泥地,直傳到數十上百公裏的廢墟裏,那兒,正是惡魔的栖身地。
但今天不會有惡魔,即便真有惡魔,人們也一樣會把惡魔們拉到篝火旁叫它扯開嗓子助興,雖然這片土地上,真的充滿了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