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淩跟在殷九堯身邊十餘年,最是了解他不過。知道殷九堯是真得動了怒,他“噗通”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地道,“王爺!王爺息怒。”
“息怒?”殷九堯冷笑一聲。
“是老臣教子無方,求王爺開恩,饒恕犬子吧。”一邊說着,李廣淩連忙将李憲拽到了殷九堯跟前,冷聲呵斥他,“逆子!還不跪下跟王爺認錯!”
“爹!”李憲驚訝道。
他平日裏不少惹麻煩,但李廣淩從來沒對他說過哪怕一次重話。可這一次卻是言辭激烈,态度強硬,讓他心中升起了隐隐的不安。
“爹,這位王爺是……”
這天子腳下,從來不缺王爺,他爹不就是麽。可能讓他爹如此失态的王爺,莫不是……那位?
“逆子!還不快給攝政王請罪?!”
“攝政王?”李憲看向殷九堯,眼睛因驚恐倏地瞪得極大,“您說他……他他他就是攝政王?”
倒是殷九堯面無表情地看着李憲,啓唇道,“怎麽,世子剛剛不是還想将本王的人帶回府裏去玩兩天?才這麽會兒功夫就不認識了?”
一聽這話,李廣淩的身子差點就癱軟下去,“王爺,王爺恕罪啊!”
平日裏李憲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可年輕人嘛,總會犯錯。每次生氣他就會想起李憲小時候,坐在他腿上一臉純真的模樣。所以這些年李憲做的事,他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去了,沒想到今天他竟然都惹到了殷九堯的頭上?!
“王爺,憲兒他娘親去得早,老臣年輕時您也知道,整日呆在軍營,對他疏于管教,所以才釀成了今日之禍。千錯萬錯都是老臣的錯,但請您看在老臣多年爲大雲盡心盡力的份兒上,饒了憲兒這一次吧。”
李廣淩說到最後,見殷九堯始終面色冷硬,越發心急,幾乎是聲淚俱下,“就算看在姝兒的面子上。老臣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不能連兒子也沒有了啊,王爺!”
李姝是李廣淩的女兒,更是他一生的驕傲。她比殷九堯小三歲,容貌傾國不說,才情更算得上這京中數一數二。可她偏偏不愛紅裝愛武裝。
十五歲起就跟随父親上陣殺敵打仗。然而就在四年前,殷九堯逼宮那一夜,她不顧殷九堯阻攔硬是要跟他前去,也幸虧她去了。她替殷九堯擋了一支淬了毒的箭,人也因此重傷昏迷,至今未醒。
從那以後,殷九堯便始終對李廣淩一家格外優待。她成爲攝政王後,更是給李廣淩封了王爵,賜了良田千頃。平日裏對定安王府更是多有照拂。
隻是殷九堯沒想到,她的厚待竟然讓李憲這般無法無天。
“既然李将軍這麽說了,本王就算不給你面子,也得給姝兒面子。”殷九堯想了想,道,“這樣吧,令公子自廢雙腿。今日之事,就算了了。”
李廣淩一聽這話,差點就暈了過去,他扶着門框,強自鎮靜消化着殷九堯的話。
李憲更是吓得抖如篩糠,哇哇大叫,“爹,爹憲兒不要!憲兒不要沒有腿!我不要啊!王爺,您饒了我吧,我知錯了啊。”
“命,還是腿,二選一。不要讓本王親自動手。”殷九堯攏着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廣淩。
“這……”李廣淩心知再無轉圜餘地,他頹然坐在地上。
田文鏡在一旁看着這一幕,見平日都橫着走的定安王府今天終于受了懲罰,心中痛快不已。而他更因此對殷九堯刮目相看。
從前,他一直以爲殷九堯雖是個好将軍,但絕不會是個好皇帝。然而今日他曉得,他錯了,且錯得離譜。
眼前的男子不過二十四歲,便已有如此氣魄和決斷力,他日……
想到如果今日是自己對上這樣的殷九堯,他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終于,跪在地上的李廣淩做了決定,他顫着唇道,“憲兒,爹會下手輕點的。”
“呵呵,李将軍果然有大将之風。”這一回殷九堯的臉上終于露出笑容了,“既然如此,那就動手吧。”
“老臣……遵旨。”
“爹!爹你要幹什麽?!”李憲已經吓傻了,他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沒有雙腿。可攝政王身上那隐隐散發出的讓人喘不過氣的威壓,讓他絲毫不懷疑,若是他不廢雙腿,攝政王會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捏死他。
“憲兒,忍着點!”李廣淩眼睛泛紅,他一把抓住正欲後退的李憲。
雙手捏住他的兩片膝蓋骨,隻遲疑了一瞬,便聽到“咔嚓”一聲清脆的響聲。
“啊!我的腿!”疼痛瞬間讓李憲出了一身冷汗,大堂之中響徹慘絕人寰的慘叫和痛哭聲。
殷九堯面不改色地看着這一幕,冷聲道,“李将軍,好自爲之。再有下次,就算姝兒醒過來跪在本王面前,也救不了令公子的性命!”
話落,她大步流星地出了京兆尹府。
街道上,殷九堯在前頭行走,容長安抱着孩子在身後安安靜靜地跟着她。
容長安眼神專注地看着殷九堯的背影。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面前的她真得是傳說中殺伐決斷的攝政王,而不是那個成天和他插科打诨漫不經心粗枝大葉的阿九。他的阿九,已經在那場大火中死了。
夕陽西下,一雙影子一前一後,仿佛兩道無法交集的平行線。
……
二人回到王府,将孩子給暗香送去。
殷九堯此時已經氣消,想起今日和容長安的不愉快,她忽然有些心虛。容長安對她的情感,已經是這世上最難得的單純不摻任何雜質的情感。他不利用她,不倚仗她,不欺騙她。
這世上有太多比李憲還要惡劣的男人,可這世上卻幾乎再也找不到比容長安還要完美的男人。
殷九堯再次深刻地意識到,她是真得撿到了寶。
既然是寶貝,那她就得抓住了。絕對不能放棄,更不能拱手讓給别人。哪怕她一輩子都隻能是攝政王殷九堯,她也不打算放過他了。
是以,就在容長安準備回廚房做飯的時候,她攔在了容長安面前,“容長安,咱倆聊聊?”
“王爺,草民還要趕緊回去做飯。”容長安退開一步,恭恭敬敬地道,“今晚草民會盡心爲王爺準備最後一餐飯。明日,草民就返鄉,提前恭喜王爺,終于如王爺所願,草民要卷鋪蓋卷回家了。”
一句話,将殷九堯澆了個透心涼。
隻是面上,她卻不動聲色,隻是淡淡地笑着試探道,“容公子這麽快就決定走了?不多待幾天了?”
“其實草民早就應該回去了。是草民太糊塗了。草民想要的一直都隻是阿九,但今天王爺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阿九已經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殷九堯。”容長安冷聲道。
殿試上殷九堯的步步爲營,讓容長安看清了朝堂上的波谲雲詭,而眼前的女子,就站在那風暴的正中央,攪弄風雲卻面不改色。她不是那個整天迷迷糊糊的村婦阿九。
而下午的李憲李廣淩父子,更讓容長安看清了,殷九堯的滔天權勢有多駭人。僅僅是攝政王羽翼下的一個小小世子,便敢在這京城之中無法無天,甚至連京兆尹都不放在眼裏。更别說攝政王本人了。
“攝政王,後會有期。”容長安深深地向着殷九堯鞠了一躬。
殷九堯全程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她隻是淡聲問,“你真得要走?”
“草民心意已決。”
“好吧,那你……”殷九堯灑脫地點點頭。忽然,她面色一變,笑容就那麽僵在了臉上。
容長安敏銳地發現她神色有異,卻并未立刻上前,隻是淡聲問,“王爺,你沒事吧?”
殷九堯臉色難看地捂住了小腹,卻還是和他揮了揮手,“嗯,本王沒事。可能是老毛病犯了,死不了。你走吧。不用管我,”
然話音一落,她就腳下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向來雲淡風輕的容顔因爲疼痛扭曲在了一起。
“呃……”殷九堯臉皺成了一團,有冷汗從額頭上大顆大顆地冒出來。
“王爺?”容長安見她似乎不是裝的,連忙将她扶住,作勢就要去把她的脈,然而殷九堯已經疼得跪不住,她身形一晃,就撞進了容長安的懷裏。
似乎是太疼了,她緊緊地抓住容長安的衣襟,嘴裏卻還在說,“容長安,你不用管我。我經常這樣,過幾個時辰自己就會好了。你走吧。”
一邊說握着容長安的衣襟的手就越發得緊。
長安:“……”
容長安此時顧不得其他,他眉頭微蹙,“我先扶你回房。”
話落,不等殷九堯說不,他已經利落地将她打橫抱起。快步向着同生齋走去。好在這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下人,待到容長安将殷九堯抱到床上,殷九堯的疼痛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更甚。
容長安立刻搭脈診斷,臉色嚴峻,“這是怎麽回事,以前怎麽從沒見你這樣過?”
殷九堯艱難地道,“隻是一處舊傷,平日不會發作,隻有情緒波動大的時候才會。”
容長安眼眸微垂,情緒波動大,是因爲他嗎?
“你先躺一下,我去叫暗香過來。”
“不用叫暗香。”殷九堯猛地抓住他的手,“你不是會醫術嗎?我信得過你。”
“那我去給你熬藥。”
“不急,你就在這兒坐着陪我聊會天吧。”殷九堯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得她眼眶泛紅。
“好。”容長安點點頭。
“容長安,既然你明天就要走了,有些話我想再不說就晚了。”殷九堯一臉真誠,“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被你迷住了。”
“……”饒是容長安現在臉皮厚了許多,面對殷九堯如此直白的表白,白皙的俊臉還是微微紅了起來。他幹咳了一聲掩飾情緒。
“你做的飯也特别得好吃。雖然你沒有很多銀子,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銀子。”
殷九堯頓了頓,繼續道,“但是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我不是殷九堯,隻是阿九就好了。能有個你這樣的相公,我特别幸運。”
殷九堯一臉悲傷,她偏開頭,看着榻裏,眼角餘光卻始終溜着容長安。
“其實比起那些求而不得的感情,咱倆已經是這世上無比幸運的一對了。沒有爾虞我詐,沒有驚心動魄,巧合地相遇,不巧合地相戀。隻可惜,命運弄人。我剛剛想通了,你就要離開了。”
殷九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什麽都不必說了,我知道是我沒這個命。等回去了,你就再尋個媳婦娶了吧。反正咱倆有緣無分了。”
長安:“……”
第一次聽殷九堯說了這麽多的心裏話,容長安面上的冷峻漸漸地消散了,他沉默着,清澈的鳳眸也有些微的迷茫。
阿九是他活到二十四歲唯一想過要共度一生的女子,他一直都知道阿九不是最好的,可就是誰也替代不了。或許今後也會遇到愛的人,可那又要多少年呢?
“行了,你先去廚房做飯吧。我自己躺一會兒。”殷九堯吸了吸鼻子,聲音難過道。
“……那我先出去了。”容長安想了想,輕緩地起身出去了。
待容長安的身形走遠,剛剛還一臉痛苦的殷九堯臉上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容。
呵呵,想走?沒門!老子的攝政王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