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個城市職員家庭,上初中的時候,家境就中落了。上大學的時候,由于鬼子入侵,學校被炸,他上了一年就被迫辍學了。因爲相貌英俊,會表演,經朋友介紹,當了演員。他第一次演戲就演主角,爲了演好這個角色,他向一位男演員請教,人家不但不傳授演技,還對他瞪眼,說你搶了我的飯碗,還要再逼死我!他注意到,其他男演員對他也是很反感的,因爲他搶了他們的飯碗。沒多久,有個在二十年代就大紅大紫的女明星死了,死因是年長色衰,多年沒人請她演戲,吃飯都成問題,再加上身患重病,就尋了短見。此事對馮滔刺激很大。
“我上學期間讀過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我對先生描述的中國曆史就是吃人曆史的話非常震驚,更讓我震驚的是,演藝圈也存在着人吃人的問題!我現在年輕,長得又很帥,被老闆當作搖錢樹。可我将來老了,江郎才盡了,不也跟那個女演員一樣嗎?我當不了吃人者,可又不甘心當被吃者!所以,我就很自然地開始接近共産主義思想,後來在兩位地下黨員的介紹下參加了共産黨。”
馮滔對共産主義思想的接觸,是有原因的。1941年4月,馮滔從前的老師、共産黨員陳瑜被捕,馮滔基于師生義氣,出面擔保,陳瑜得以保外就醫。幾個月以後,馮滔要去香港看望病重的弟弟。就在他申請辦理去香港的手續時,軍統特務找到他,說他是陳瑜的擔保人。如果他馮滔去了香港不再回來,軍統就要把失去擔保人的陳瑜重新收監。馮滔十分惱火,趕緊去找陳墨崧求援。陳墨崧給馮滔做個寬限,在馮滔去香港期間,陳瑜就地被軟禁,但不必收監。如果馮滔去了香港五個月以後不再回來,陳瑜将被收監。
馮滔去了香港不久,弟弟病逝,當時,他父母都希望他留在香港發展,但是馮滔想到自己不回去會連累陳瑜,隻好又回到重慶。
經過這次風波,原本對政治不感興趣的馮滔發覺自己已經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政治漩渦。于是他決定幹脆正面接觸一下共産黨人。不久,他利用去醫院探望一位生病的朋友的機會,也順便看望了也在住院的陳瑜。在這次會面中,馮滔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陳老師寫劇本、寫文章有稿費,在學校講課有講課費。而且,你的許多稿費都是預付的,講課費聽說比好多老師還高。既然你并不缺吃缺穿,爲什麽卻會信仰共産主義呢?我聽說這個共産主義都是爲了所謂窮人翻身,可陳老師并不是窮人呀。”
陳瑜四十剛過,顴骨突出、眼眶深陷、臉頰瘦長、面色蒼白,見他的學生這樣問他,就開心的笑了,“小馮啊,你是廣東人,知道廣東會館吧?我對于共産主義的理解就是,共産主義是一個放大了的廣東會館。”
廣東會館?馮滔當然知道。原來,過去外出謀生的人,在外地爲了保護自身利益,就紛紛以縣、州、府、省爲單位,組織各類同鄉會,同鄉會在謀生地買的房子被稱爲某某會館。馮滔的爺爺去世後被葬在天津的廣東公墓。馮滔小時候,每年清明節都會跟着大人去廣東公墓給爺爺掃墓。這時候,凡是來掃墓的人,廣東會館都會按人頭發一張票,憑着這張票,可以到廣東人開的商鋪免費領取一份豬肉和其他生活品。那時,馮滔的妹妹還由媽媽抱着,但也因此得到了廣東會館發放的一張這樣的票。
馮滔小時候,家裏經常得到廣東會館的幫助,在他成爲掙金條的大明星以後,他沒有忘記投桃報李,也時常給廣東會館捐助一些錢。
陳瑜接着說:“廣東會館隻是對廣東人提供幫助,通常每年隻限于清明節一次,幫助的内容也隻是免費給一份豬肉。而我追求的共産主義,就是全面放大了的廣東會館,她是面向全體人民的,是讓全體人民都過上幸福生活的。出于這樣的追求,我信仰了共産主義,并參加了共産黨。小馮,你可以不信仰共産主義,但是,你是不是覺得廣東會館的公共服務功能,需要得到進一步的升級放大呢?”
馮滔點了點頭,随後又有些疑問:“搞一個放大了的廣東會館,當然好,隻是,我聽說共産主義是剝奪個人自由和扼殺自私的。”
陳瑜哈哈笑了,“共産主義作爲人類先進分子對于人類幸福美滿生活的追求和探索,本身還需要不斷發展完善,也就是說,共産主義本身現在還是沒有标準答案的(作者注:過去國際共産主義運動有個說法,即蘇聯人對于共産主義的解讀是标準答案,現在看來,這個說法對于共産主義運動産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我對共産主義的理解就是,共産主義并不剝奪個人自由和扼殺自私,恰恰相反,共産主義充分保障每一個人都享有個人自由和自私。當然,既然每個人都有個人自由和自私,彼此必然會發生摩擦和沖突,所以就需要對于個人自由和自私進行必要的約束和平衡。”
馮滔納悶了,“既然保障個人自由和自私了,爲什麽還要進行約束和平衡呢?”
陳瑜意味深長地說:“殺人放火、吃人肉喝人血,無疑也是個人自由和自私吧?這樣的個人自由和自私如果不約束不禁止,那麽天下還能太平嗎?有人隻顧自己大吃大喝山珍海味,卻不顧周圍其他人還沒有飯吃,你說該不該對這種少數人肥死多數人餓死的個人自由和自私進行平衡呢?”
馮滔點點頭,沒有表示異議。
此刻,陳瑜的語氣又沉重起來,“共産主義這樣的幸福美滿生活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從天上掉下來,而是要靠許多人的廣泛持久的參與才能得到的。這就像廣東會館沒有熱心的廣東人的參與不能搞下去一樣,這個參與首先就是奉獻。而且參加共産主義事業的奉獻遠比參加廣東會館的奉獻大得多,我就是因此參加了共産主義運動。”
說到這裏,陳瑜蒼白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紅暈,洋溢起自豪的微笑,“雖然,這個奉獻還包括鮮血與生命的奉獻,但是,我不後悔我的選擇。你知道,一些熱心廣東會館的廣東人對于犧牲自己的一部分财産幫助同鄉感到幸福。同樣,我對于犧牲自己的生命幫助受苦受難的人擺脫貧困與苦難感到幸福。”
馮滔眨眨眼睛,沒有說話。
停頓了一下,陳瑜接着說:“有些人表面上鼓吹個人自由和自私合理化、最大化。實際上他要的隻是他自己或者他那一部分利益集團的自由和自私。識别這種人的真面目其實很簡單,就是,老闆是否承認工人有少幹活多拿錢多歇班的自由和自私呢?糧食投機商是否承認市民要求糧食價廉物美的自由和自私呢?”
馮滔聽了這話,茅塞頓開,他高興地抓住陳瑜的手,眼睛放光,臉色漲紅,激動地說:“陳老師說的真好。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就這樣,馮滔開始接觸了共産黨人,開始秘密爲共産黨人做事。當然,他也知道,跟共産黨走是有掉腦袋風險的。但是,在經過一番權衡利弊得失的深思熟慮之後,懷揣強烈的理想主義情結的馮滔正式選擇了一個嶄新的人生道路……
在魯河縣龍頭鎮,谷雨聽完馮滔的叙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上前抓住了馮滔的手,用力地晃了幾下,“馮滔同志,我們在部隊裏是戰友,想不到在精神生活裏也是戰友!對,我們都是既不想當吃人者,也不想當被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