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迎接挑戰

一輛黑色小轎車奔馳在南京大街上,值勤的國民黨交通警察看見車頭插着一面星條旗,慌忙亮開綠燈放行,汽車一路暢通無阻,最後開到一棟鋼筋混凝土結構的白色樓房前停下,門口站崗的兩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立正敬禮,并打開大門。汽車開進院子裏停下,從前排下來一個美軍上尉,他走到後排,打開車門,裏面走出巴爾高特。他快步走進一樓大廳,門口一個黑人仆役引導他走到西側一扇房門前,開門讓他進去。

一個六十多歲,須發斑白,臉型瘦長,穿黑色華達呢雙排扣西服的美國老者坐在考究的櫻桃木寫字台前正低頭寫材料,他的背後靠牆放着一面卷起來的星條旗。星條旗旁邊是兩隻塗綠漆的鋼質保險櫃。牆的上方挂着一個用桃花木做成的美國國徽。他是美國駐南京聯絡處主任本傑明·雷納德。這時他發現有人來了,就擡頭瞅了來人一眼。

“您好,主任閣下。”巴爾高特一邊向他敬禮一邊打招呼。

“您好,将軍閣下,請坐吧。”雷納德向他點下頭。

巴爾高特坐到寫字台對面的棕色呢絨長沙發沙發上,長沙發前面是一張玻璃茶幾,茶幾兩側各放一張棕色呢絨長沙發。那個黑人仆役端着一杯咖啡走進來,把咖啡放到茶幾上,然後退出。

巴爾高特注意到雷納德的辦公室帶有濃厚的中西合璧特點。東牆靠牆是四隻楓木多層書架,南邊兩書架裏陳列着外文書籍,北面的陳列着中文書籍,一些書籍還是用中國傳統的深藍色布面書匣包裝着。書架上面挂着兩幅中國山水畫橫幅。西牆靠牆放着一隻多層楓木博古架,裏面陳列着精緻的中國陶瓷工藝品和山水盆景。博古架上面挂着四幅中國古詩條幅。博古架旁邊是壁爐,壁爐過去是一張橡木條桌,上面放着一台美國造收音機。

“主任閣下,我今天找你,是希望抛開官方身份,就我們共同感興趣的問題進行一次坦率的私人談話。”巴爾高特一邊拿湯匙攪着咖啡一邊說,“本,你不會反對吧?。”

“我很高興你稱呼我的愛稱,巴勒,我很願意與你進行這種談話,請吧。”雷納德繼續低頭寫材料。

“本,我聽說你有很多中國朋友,他們喜歡稱你雷先生,有的幹脆喊你老雷。”他特意用中國話說“老雷”,見雷納德點頭,就狡黠地擠擠眼睛,“請問,老雷譯成英語怎麽說,是說oldlei還是說laolei?”

“那你必須喊我laolei,如果你喊我oldlei,我就控告你侮辱我的人格!”雷納德這時突然停筆,擡頭沖他一瞪眼。

“奇怪,中國話‘老’在英語裏就是old的意思,您爲什麽卻不接受oldlei?”巴爾高特喝了一口咖啡,故意裝出驚訝。

雷納德拿起筆,繼續低頭寫材料,“在英語裏,old除了表示老,還有陳舊、過時、淘汰的意思,就是說,old在英語裏是個貶義詞。而在中國話裏,老除了表示年齡很長之外,還有成熟、豐富的意思,老象征着尊嚴和地位。比如老臣、老師、老兵、老鄉、老将軍,老英雄、老先生,噢,國民黨、共産黨都有老黨員、老幹部、老部隊。”他用中國話說出一連串的“老”字。

“您說得對,可是,我也聽中國朋友說,中國人特讨厭老奸巨滑、老于是故、老油子、老痞子、老土匪,噢,還有老流氓!對吧?老雷。”巴爾高特又l了一口,奸笑了一下。

“這恰恰說明老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和身份,即便是老土匪、老痞子、老流氓都比新同行老謀深算、老練、老辣、老道!”雷納德停下筆,擡起頭看着巴爾高特,微笑起來,“親愛的巴勒,你到我這裏,好像不僅僅是爲了探讨老在中西兩種文化中的差異吧?”

“當然,用中國人的老話說,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巴爾高特把咖啡放在茶幾上,翹起了二郎腿,“本,您還記得去年11月,我和您的一次談話嗎?”

“噢,我記得,當時你說我們可以用武力消滅共産主義勢力。我沒有馬上反駁你,隻是對你說,你的大膽假設非常好,但是這需要小心求證。”雷納德微微一笑,“怎麽,将軍現在有什麽可以求證的證據嗎?”

“當然有,”巴爾高特站起來,背着雙手,晃着腦袋,“我今天剛從雲州來,四天前在雲州,我親眼看見了一支****軍隊向政府軍投誠的全部過程,一萬九千零一名軍官和士兵站在一起,場面太壯觀了!據政府軍的軍官說,這麽多人集體投誠在****曆史上還是頭一次,今後還将有更多的****軍隊投誠。這就說明中國共産黨在中國政府軍強大的軍事打擊下已經分裂瓦解,正在走向失敗。”

雷納德端起寫字台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斜眼瞅了他一眼,搖了搖腦袋,“噢,你說的就是那個胡騰霄吧。我提請你注意一點,他的部隊并不是共産黨的老部隊,他的投誠對共産黨有些反面影響,但不是災難性的。另外,我剛得到一份最新消息,今天淩晨,他和他的部隊已經被共産黨消滅了。這說明,共産黨并沒有陷入全局性的混亂和潰敗,他們依然能控制住整個局面。”

他放下咖啡,起身走到巴爾高特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我有好幾位中國知識分子朋友,他們在政治上是支持******的,前天,他們告訴我,他們分析了一下當前的戰局,認爲******不可能赢得全面勝利,最好能立即停戰。他們的看法,我是贊同的。爲了我們美國的利益,我們應該支持停戰。所以,我正在寫一份呼籲******先生接受停戰的備忘錄。”

巴爾高特咂了咂嘴,有些不服氣,“本,我仍然認爲中國共産黨正在走向失敗,贊成這個觀點的除了胡将軍,還有另外一些****人員,用共産黨的話說,他們可都是共産黨的老骨幹。”

龍頭鎮,一戶農家小院的西廂房裏,羅正平坐在炕頭上,趴着小方桌,瞅着牆上一幅發黃的鯉魚跳龍門年畫,思考着昨天在這屋裏跟谷雨常戈的談話。

江淮部隊北撤黃淮以後,官兵們原先持有的江淮币無法在黃淮使用,引起很多官兵不滿,于是盡快兌換黃淮币成了當務之急。但谷雨認爲,這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抗戰期間由于被日寇分割封鎖,各解放區軍事上各自爲戰,财政金融上也是各自爲政。但是抗戰勝利後,各解放區已經連成一片,全軍開始統一部署聯合作戰。今後大兵團跨區遠距離作戰将成爲主要作戰方式,部隊每到一地就得兌換新區貨币的做法顯然太麻煩。所以,從各解放區聯系日益緊密的大趨勢考慮,建議黨中央成立統一的中國解放區銀行,發行全解放區通用的統一貨币。谷雨還把設想中的統一貨币取名解放币。谷雨等人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回複。幾個月以後,****中央下令籌備中國人民銀行。1948年12月1日,人民币橫空出世了。

谷雨的話讓羅正平興奮不已,這個設想無疑蘊含着深遠戰略意義。國民黨1927年上台以來,其統治區從未實現貨币統一。一些邊疆少數民族地區和地方軍閥控制區都自行發行地方貨币,抵制國民黨中央政府銀行的法币。雖然國民黨政府一再削藩,但直到抗戰勝利後,仍有西藏、新疆、青海、雲南、廣西、山西等地還在發行使用本地貨币。此外國民黨統治區還有美元、英鎊、法郎、墨西哥銀圓等多種外币也一直流通使用。此時,羅正平臉色漲紅了,“解放區統一貨币就是鯉魚跳龍門呀!這個金融上跳龍門要比軍事上跳龍門更有戰略意義喲。軍事勝利保證我們在國内立足,而貨币統一将保障我們在國際上立足。”他說對了了,人民币問世後,不僅迅速在國内立足,而且在以後的歲月裏,人民币還相繼超越多種外币,在國際貨币市場上開始叱咤風雲,逐鹿天下。

一直沉默的常戈擡起頭,歪着嘴,神情冷冰冰地,“你先别想得太遠,還是先想想眼下找誰兌換黃淮币吧?我聽說,黃淮邊區銀行已在去年十月就轉移到東嶽山區了。”

現在,羅正平品着常戈昨天的話,突然眼睛一亮,如果讓随軍北撤的江淮銀行與黃淮銀行合并,兩家銀行先搞出一個合理固定的兩種貨币流通兌換價,江淮币不就可以直接在黃淮流通了嗎?他正在思考着,忽聽外面有人喊“報告”,就應了聲“進來”。

一個青年幹部夾着皮包走進屋子,他本能地關上房門,插上門闩,然後走到炕沿,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羅正平,小聲說:“這是北極星和南天竹送來的情報。”

羅正平打開文件夾,發現兩份情報内容基本相同,都說江北行營有兩名中将過去是獨立一團老人,參加過南昌起義和後來的反蔣活動,并附有他們的照片。其中一人還是大革命時的共産黨員,後來因爲不服上級負責人給自己的處分,一氣之下脫黨了。脫黨五年後參加了國民黨。他倆都沒有出賣過跟他們認識的同志。所以,北極星和南天竹都認爲,鑒于他們沒出賣過共産黨員,又都參加過反蔣鬥争,建議組織上設法争取他們,一是讓他們提供情報,二是找機會舉行戰場起義。

羅正平放下文件夾,從炕上走下來,兩手叉腰,低頭思考着說:“他倆的情況組織上早就知道,我聽周副主席講過,當時對那個人的處分是不公平的,後來中央還下令撤消處分。可惜,他當時沒接到中央通知。現在想争取他倆,當然可以嘗試一下。不過,你必須告訴北極星和南天竹,上級自有争取他倆的渠道。北極星和南天竹不許越廚代庖,不經組織上同意,不準在他倆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這是地下工作的基本原則。”

金堰,江北行營,陳墨山辦公室,陳墨山這會兒和衣躺在寫字台對面的長沙發上閉目養神,雷參謀走進來,立正報告,“陳長官,據我們幾支騎兵搜索隊的反複搜尋,在白塔鎮周圍的大片鹽堿地上沒有發現大量腳印。就是說,沒有發現****大部隊運動的蹤迹。”

陳墨山靠着沙發,沒有睜眼,也沒有動彈。“你要告訴我什麽呢?”

雷參謀咬了一下嘴唇,“據胡騰霄逃出來的部下說,進攻白塔鎮的****是他們的王牌第一師,也就是陳長官起家的老部隊。由于我們沒有對這股****發起合圍攻擊,結果失去了一次殲滅****王牌的寶貴戰機。”

陳墨山頓時火冒三丈,他刷地站起來,指着雷參謀,咆哮道:“你******的混蛋!居然敢揪老子的小辮子!”

雷參謀頓時漲紅了臉,他憤怒地瞪圓了眼珠子,本想跟他對吵。但是馬上想到自己的身份,隻好咽了一口吐沫,忍氣吞聲但又很倔強的說,“陳長官。您作爲長官,可以責罵卑職。但是卑職作爲軍人,也不能不盡軍人應盡的職責。”

“唔?”陳墨山吃了一顆軟釘子,不由得愣住了。“你的職責是什麽?”

雷參謀挺直胸脯,大聲說,“長官想不到的,我們要替長官想到。長官看不到的,我們要替長官看到。”停頓一下,見陳墨山沒有吭聲,他接着說,“如果陳長官認爲自己總是聰明絕頂,不存在想不到看不到的,那就用不着卑職在這裏濫竽充數、屍位素餐了。那就請将卑職開缺革職,解甲歸田。”

陳墨山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沉悶好一會之後,他才擡起手,“你呀,你呀。你知道嗎?有人說我們江北行營有兩個腦子不全乎的人,一個是憨子蔣安邦,另一個就是你,呆子雷平。”

雷平這回沒有憤怒,隻是微微一笑。“我們跟日本人打仗,跟共産黨打仗,吃虧就吃在腦子全乎的聰明人太多,而憨子呆子卻是太少了!”

陳墨山無奈地搖搖頭,“你這個人呀,就是嘴巴帶刺。好了,你出去吧,我還要休息一會。”

深夜,天色陰沉,星星月亮都不見蹤影,大地一片漆黑。西北風嗚嗚地刮着,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特别尖厲刺耳。

龍頭鎮司令部大院,十幾個哨兵持槍肅立,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四周。屋子裏燈光隔着緊閉的窗戶往外散發出來,照到哨兵的槍刺上,反射出一絲英氣。

堂屋裏,黃淮和江淮兩家的幹部們全部到齊,也許是第一次開這樣的會,所以大家都有些拘束。江淮幹部全部坐在長桌這邊一側,坐在對面一側的全部是黃淮幹部。

石川首先起身講話,他的臉色被牆角火盆吐出的火苗映照得通紅,但他的神情卻很嚴肅,“同志們,在正式開會之前,首先要告訴大家一個不幸消息!我們黨大革命時期的老黨員,我軍卓越的政治工作者和統戰工作者金楷同志,于今天清晨七點光榮就義!金楷同志曾在黃埔軍校做過政治教官,和******、陳墨山等人都有一些私人交情。他被捕後,******親自寫來勸降信,陳墨山等人親自出面勸降,他們許願,隻要金楷同志發表一個願意跟******再度合作共事的聲明,就給他高官厚祿。但是,金楷同志嚴詞拒絕了。敵人勸降不成後,就在今天早晨殺害了他。同志們,爲了緬懷這位直至生命最後一刻都沒有喪失共産黨員氣節的好同志,我提議,全體起立,向金楷同志默哀一分鍾!”

幹部們都站了起來,摘下軍帽,低下了頭,不少人都湧出了淚水。此時,屋裏十分安靜,外面的風聲都能聽得出來,嗚嗚嗚。

石川擦了擦眼淚,接着說:“默哀完畢,請同志們坐下吧。”

落座後,幾個幹部一邊擦着眼淚還一邊憤憤地說:“金楷同志的血不能白流,我們一定要爲他報仇!”“金政委在新四軍裏就是我的老師,我要用戰鬥捷報來祭奠他!”

石川這會兒打開桌上一個皮包,拿出一份電報,“同志們,現在我宣讀中央急電——

石梁谷羅丁暨諸同志:

鑒于當前戰事變化,黃淮和江淮兩戰區實行統一領導,甚有必要。爲此決定,自即日起,一,兩戰區合并後,新戰區依照曆史沿革稱黃淮海戰區,成立黃淮海人民解放軍,同時撤消黃淮人民解放軍、江淮人民解放軍。爲集中力量粉碎敵人進攻,轉變局勢,收複江淮,并準備将來向外線出動,黃淮海諸同志團結協和極爲必要。在石領導下,大政方針共同決定,戰役指揮交谷負責。

二,黃淮海解放軍内分軍區和野戰軍,石川任黃淮海軍區司令員,梁璞任政委,谷雨、丁億成任副司令員,羅正平任副政委。谷雨任黃淮海野戰軍司令員,羅正平任政委。

三,責成石川盡快将部隊整編方案上報軍委審批。

四,根據戰事變化,也需成立黃淮海中央局,撤消黃淮分局、江淮分局,黃淮海中央局成員将另行安排。

中央”

石川讀完電報,臉上露出微笑,他随後把電報轉給谷雨、羅正平等人。

谷雨見大家都看過電報,就微笑着說:“同志們,梁璞同志現在正在東嶽山組織後方支前和處理北撤機關人員傷員轉移安置等問題,現在還不能到會,那就不等他了。下面就請石川同志給大家講講目前形勢和我們的戰役設想。”

石川站起來,神情嚴肅的說,“同志們,目前形勢十分嚴峻,南線敵人已将八個軍部署到前沿,還配屬了大量的重炮、坦克,估計今後還将有幾個軍也開到前沿。在北線,敵73軍、46軍、12軍已經占領東嶽山附近的鐵路線,隔斷了我東嶽區和金海灣地區、仙山區之間的聯系。我們黃淮海戰區的範圍是不小,但是由于半年來敵人連續不斷進攻,很多地區都已變成了遊擊區。目前我們擁有的幾塊較大的解放區有魯河區、東嶽區、天海區,仙山區和金海灣區,而現在能連成一片的隻有魯河區、東嶽區和天海區。我們面臨着被敵人南北夾擊、分割包圍的直接威脅。我們現在還有一個困難,就是我們的底牌已經被敵人大體摸清。胡騰霄叛變後,把他知道的我軍情況全都告訴了敵人。”

幹部們聽到這裏,紛紛鎖起了眉頭,臉色都陰沉起來。

這時,谷雨面露愧色地插了一句,“我部撤出江淮時,我司令部的參謀小組組長汪靜方竟然無恥地攜帶我方機密文件叛變投敵!這個汪靜方是個經過二萬五千裏長征和八年抗戰考驗過的紅小鬼,沒想到這次撤出江淮,他卻經不起考驗了!”

“這次經不起考驗的還不止汪靜方一個,”羅正平也語氣沉重地說,“我軍主力撤出江淮後,一些留在敵後打遊擊的幹部戰士和民兵對前途悲觀絕望,就向敵人投降了,敵人從這些叛徒嘴裏又掏出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幹部們低頭不語。火盆裏陪着淡藍色火苗,散發着陣陣熱氣,好些人卻感覺冷飕飕的。

“敵人知道我們的牌,這當然是件壞事。但是我們如果能因勢利導,給敵人産生一種我軍大勢已去的錯覺,并利用這個錯覺給敵人來一個大殲滅戰,這樣,壞事又變成了好事。”

幹部們聽見石川這話,頓時眼睛一亮,臉上放光,一起注視着石川,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們的設想是,在北線部署東嶽軍區部隊利用東嶽山區的有利地形組織多層防禦,阻撓、遲滞北線敵人進入東嶽山南下。在南線,我集中兩個師并配屬地方部隊僞裝成主力在魯河南岸大修野戰工事,嚴陣以待,擺出一付決戰架勢。同時,我們再組織魯河軍區地方部隊在運河上架設浮橋,佯攻敵人西南重鎮雲城,給敵人造成我軍企圖奪路西逃的假象。這樣一來,敵人就會想當然地認爲,我軍已經山窮水盡,爲了保住實力,隻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往西撤退。于是,敵人爲了想消滅我軍,就會多路突擊,迅速插入我軍縱深對我實施合圍殲滅。但是當敵人突擊部隊插入我軍後方之後,早已隐蔽多時的我軍主力趁機殺出,一舉把敵人合圍殲滅在魯河北岸!”

幹部們臉上泛起興奮的笑容,相互交頭接耳地小聲商議了一下。過了片刻,有個清瘦的黃淮幹部問道,“如果東嶽軍區擋不住北線敵人的進攻,緻使敵人長驅直入,一下子沖到我魯河城下,那怎麽辦?”

石川笑了,“北線的敵人從北線到魯河,中間要穿過崇山峻嶺的東嶽山區,73軍軍長魯文才是東嶽山人,他深知這裏曆來又是兵家必争之地,不利于大部隊運動卻有利于打防禦設埋伏,他本人打仗向來是小心謹慎的,走一步看三步,所以他是絕不會冒險疾進的。46軍是廣西軍,12軍是東北軍,他們都是外來戶,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摸黑,更不會輕率突進的。當然,爲了預防萬一,我提議,由丁億成同志直接指揮北線阻擊戰。”

幹部們點了點頭,這時,丁億成輕輕咳嗽一下,開始發言。他年過半百,鬓角已經斑白,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如果南線敵人不向我軍縱深分路突進,而是正面平推,我們的伏擊計劃不就泡湯了嗎?”

谷雨笑了,“在整個二戰期間,隻有财大氣粗的美國軍隊才搞彈藥消耗太大而收效卻很小的正面平推。國民黨本錢小,消耗不起這麽多彈藥,擺不起闊老喲!”

有一個方臉的江淮幹部問:“要是敵人既不突進,也不平推,隻是虛張聲勢,企圖拖垮我們,怎麽辦?”

谷雨比劃了一下,“如果不出幾個叛徒,沒準敵人還真會按兵不動。但是當敵人摸清了我們的牌之後,他們就想躍躍欲試了。因爲他們懂得,此時按兵不動,等于給了我們消化困難,解決矛盾的時間。說老實話,我們現在比敵人還希望他們能按兵不動呢。”

石川接着說:“即使陳墨山想按兵不動,但******也不會同意的。有兩個原因促使******會逼迫陳墨山立即發起進攻,第一,他近乎歇斯底裏的反共本性。第二,黃淮海戰區裏有我國兩大河流黃河、長江的下遊地區,這兩個下遊地區好比是兩條巨龍的龍頭。綜觀中國曆史,得龍頭者得天下。如果消滅了我黃淮海部隊,敵人的東部地區就将連成一片,就會對我華北、中原、西北解放區形成包圍态勢。所以******決不會容許我們在他的卧榻之旁酣睡的。”

這時,剛才那個黃淮幹部問:“此次殲滅戰的關鍵是魯河南岸的阻擊戰,要是打阻擊的部隊頂不住敵人的進攻,那怎麽辦?”

常戈一聽這話很不高興,他刷地站起來,神情嚴肅地說:“自衛戰争爆發以來,我們江淮第一師已經打了好幾次阻擊戰了,最近的一次我們堅持了十三天。這一次,我不敢說别的大話,再堅持十三天沒問題!撐不住十三天,罪責在我。”說到這裏,他瞪了那個幹部一眼,“要是十三天裏吃不掉敵人,請問,這罪責還能算到我頭上嗎?”

“好,痛快!”常戈對面一個魁梧的黃淮幹部一拍桌子,也站了起來。“請組織上把主攻任務交給我們第十師,完不成任務,我宋某人拎自己腦袋交差!”

宋師長坐下以後,石川這時站起來,臉上有些愧色,“江淮同志撤到黃淮後,因爲兩家鈔票不通用,多次與黃淮同志發生矛盾沖突。這件事責任在我,我已和黃淮銀行負責人商量過了,他們正和江淮銀行搞一個兩家鈔票流通兌換價的方案,明天就會公布施行。”

天色陰沉,草木凋零。一些發黃枯萎的葉子被呼嘯的西北風從枝杈上吹到半空中,來回翻滾了幾下,掉到僵硬發白的田野上,但很快又被風吹起來。有幾片葉子最後掉到封頂凍的水塘裏,被晶瑩的冰面粘住,沒有再被吹起。

穿灰色軍裝的戰士們和穿雜色衣服的老鄉揮舞着鎬頭和鐵鍁正在挖土修工事。大家臉色通紅,嘴裏不住地哈白氣。天寒地凍,要把這被凍得硬邦邦的泥土挖開,很不容易。西北風吹在身上,真有刺骨般的疼痛。但由于南岸阻擊戰和讨胡戰鬥勝利的鼓舞,大家幹勁特别大。有的戰士幹得起勁。索性脫了棉衣。漸漸地,一條條戰壕被挖出來了。

幾個腰系白圍裙的炊事員從遠處的村子走來,他們每人肩上挑着一根發了黃的竹扁擔,扁擔兩頭各挂一隻蓋着圓蓋子的木桶。走上陣地後,他們就大聲招呼:“同志們辛苦了,快來喝口熱湯暖暖身子,噢,還有煎餅卷大蔥。”

戰士們紛紛丢下工具,走近炊事員。炊事員放下擔子,揭開蓋子,熱騰騰的白氣頓時從裏面冒出來。

小蔣一手拿着煎餅,一手端着湯碗,走到一棵楊樹下坐下來,一邊吃着煎餅,一邊喝着湯。離他不遠,馮滔站在戰壕邊上,一邊喝湯,一邊對大家說:“同志們要吃好喝好,還要把事幹好,把仗打好。這樣,咱們就可以很快轉入反攻了。”

小蔣聽見這話,忍不住冒出一段順口溜:“反攻反攻,反到北方。手拿煎餅,口咬大蔥。心情不順,思想不通。有啥意見,想回華中。”

吃完喝完,小蔣放下碗,抹抹嘴,剛要起身,就擡頭看見一個戴眼鏡、穿黃色軍裝的幹部背着手,瞪着眼睛瞅着他。“站住,你剛才說什麽?”

“我、我沒說什麽。”小蔣不認識這個人,懶得搭理。

“站住,你以爲你剛才說的沒人聽見嗎?”這人盯着小蔣,神情很冷漠。“反攻反攻,反到北方,……有啥意見,想回華中。”這人重複一遍順口溜,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你想回華中,是嗎?可華中現在是敵占區了,你要回去。回去幹嗎?哼!分明是叛變投敵!”

“喲、喲,你頭上戴的帽子不大,給别人戴的帽子倒不小!”小蔣對這人血口噴人十分憤慨,他瞪圓了眼睛,“你算什麽東西,你憑什麽說我叛變?”

“小蔣,不許亂說。”馮滔這會兒走過來,站到趙容面前,“我們這位同志不會說話,有什麽缺點可以批評教育,可你剛才說他投敵是毫無根據的。”

小蔣趕緊接腔,“是呀,你也到我們江淮第一師訪一訪,我是想投敵的人嗎?告訴你,我要是投敵,部隊從江南到黃淮,我至少有五次機會!我過去沒投敵,現在卻想投敵了。你說這話誰信呐,恐怕連日本人都不信吧?”

“你說得對,日本人不信,可國民黨相信!”這人惡狠狠地說,“你們部隊的汪靜方過去的投敵機會比你多十倍,而他一直沒叛變。可這一次,他卻叛變了!至于你,前五次沒叛變并不能說明你這一次一定不叛變!”

馮滔嘴巴張得老大,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蔣更是倒吸一口涼氣,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家夥來者不善。他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子,繼續抵擋這人的進攻。“喂,你說話不能血口噴人!我們回華中并不是叛變,我們是想重建華中根據地。我們在華中打遊擊,拖住一部分國民黨主力,配合北線同志打仗。”說到這裏,小蔣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怎麽樣?我們這個想法不錯吧?”

“什麽我們我們的,就你一個人說話,哪有什麽們?還窗戶呢!”這人暴怒地揮舞着右手,咆哮起來。“你一個人說話憑什麽說是我們?别人誰說話了?大家都在準備戰鬥,你卻在這裏煽動大家叛變投敵,你分明是個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而且還是個頭!”

小蔣張大的嘴巴足以吞下這家夥,他頭一次碰見這麽不講理的!他渾身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他直起腰,挺起胸脯,用一種近似歇斯底裏的腔調大喊,“操他祖奶奶誰是暗藏的反革命,操他祖奶奶誰是反革命的頭!”

“你不要罵誓,你以爲罵誓就可以掩蓋你的反革命嘴臉了!”這人繼續咆哮道。

何大印慌忙走過來,沖着小蔣吼道:“小蔣,你在這裏咋呼什麽,還不快去幹活去!”他随即一擺手,他後邊的梁永泉和小毛慌忙上前,一人拽住小蔣的一隻胳臂,強行把他拽走了。

見小蔣被拽遠了,何大印轉身走近那人,滿臉堆笑地說:“趙副書記,您消消氣,有啥話跟他們的谷司令和羅政委去說,跟這蠻子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這些蠻子也特能胡攪蠻纏,不像咱們北方人直爽。這也難怪,蠻子蠻子,蠻不講理嘛。前幾天爲了兩家鈔票兌換的事,把我都吵得焦頭爛額。”

這人狠狠地瞪了遠處的小蔣一眼,轉身走了。

何大印走近小蔣,沖他一瞪眼。“你小子不想好了!敢跟他頂嘴罵誓,真是混大膽了!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知道他是誰嗎?”小蔣不服氣地歪了下脖子。

“告訴你,他是魯河地委副書記趙容!”何大印湊近小蔣,眼睛瞪得很大,聲音卻很小,“别看他隻是地委副書記,他可厲害呢!你還不知道吧。他在蘇聯啃過洋面包,有斯大林學生這塊金字招牌,在黨内可以說是見官大一級。四三年他在延安參加審查幹部,他嘴巴一張,好多幹部都成了叛徒、特務。後來,幸虧中央對被整的幹部又進行了甄别複查,大家這次解了圍。”

小蔣驚叫起來:“這家夥怎麽能這樣整人呢?”

何大印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有些事我也搞不懂呀。”停頓了片刻,他見小蔣目瞪口呆,就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幸虧把你拽走,要不然,你的麻煩可就大了。記住,以後說話别再沒把門的。好了,沒事了,幹活去吧。”

這時,衆人突然騷動起來,“敵機來了,敵機來了。”

小蔣回頭一看,隻見南邊天際出現了一架飛機,正快速向北飛來。随着飛機機身漸漸從小變大,刺耳的馬達轟鳴聲也漸漸從天上傳下來。

大家趕緊停下活計,紛紛躲到塹壕裏。

敵機飛行員在空中發現了地面縱橫交錯的塹壕,高興不已,連忙按動機艙裏航空照相機按鈕,拍下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

等飛機飛走以後,郭林走到馮滔趴的塹壕裏,見跟前沒外人,就小聲說,“營長,聽偵察連的同志說,他們發現74軍軍部有好些漂亮女兵,這就證實了我先前的猜測,你的那個相好的沒準就在74軍吧?”

馮滔趕緊沖他一瞪眼,小聲呵斥道,“别胡扯,她現在幹啥子,如今在哪裏,我都不知道。”

郭林狡黠地擠擠眼睛,“嘿嘿,有些事還真的不是胡扯就能扯出來的。你過去是地下黨,你那口子自然也是地下黨喽。幹地下黨不能沒有保護****,而穿上國民黨軍裝自然就是最好的保護色喽。至于你不知道她如今幹啥,要是知道了,政委還不派你跟她聯系呀?”

“噢?”馮滔眼睛閃了一下火苗,忍不住探出身子,向南邊極目眺望。

幾輛車身塗着青天白日标志的吉普車奔馳在公路上。第一輛車除了司機,還有三名端沖鋒槍的衛兵。第二輛車坐着唐金山和杜松。第三輛車坐着徐勵、劉雁、陳書香。第四輛中吉普坐着十幾個衛兵。此時,太陽已經轉到西邊的上空,四下裏格外清靜,隻有汽車馬達的轟鳴聲和西北風的風聲在寂靜的空中響着。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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