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暴風雨前夜

深夜,幾顆零散的星星懶洋洋地趴在烏黑的夜幕中,月亮無精打采地張着蒼白的臉色,沒有一點熱情。

崔家大院的後院西廂房裏,屋子中央四仙桌上的煤油燈突突地竄着火苗,站在桌旁的谷雨背着手,低着頭,嘴唇撅得又厚又高。剛剛四十的他由于這會兒皺着眉,臉上皺紋顯得又密又深,像個老頭子。馬燈旁邊放着幾張傳單,其中一張大幅黑體字标題是“江淮****司令部參謀小組組長汪靜方敦促****官兵歸順政府的呼籲書”。主力在撤出江淮根據地時,因敵我态勢犬牙交錯,有些部隊沒有撤出,被隔離在敵後。這個汪靜方失蹤後,谷雨開始以爲他會在敵後組織其他失散人員打遊擊,但沒想到他竟然叛變了。現在黃淮方面又發生胡騰霄部隊叛變,這無疑會給剛剛會合的解放軍帶來了巨大壓力。

這時,門嘎吱響了一下,羅正平進來了,他見谷雨愁眉不展,就笑着說:“老谷,你的心事不小,在想啥呢?”

谷雨擡頭瞅着羅正平,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我在想,怎麽卷走共産黨一大筆錢,好溜之大吉。”

“别扯淡了,都一個澡堂洗澡的,誰不知道誰呀?”羅正平一邊笑着一邊不客氣地坐到一張太師椅上,他和谷雨都是湖南老鄉,從抗戰開始就一起共事,關系十分密切,他倆之間沒有不能說的話,包括在外人看來很出格的話。

谷雨盯着羅正平,“怎麽,你不相信我這時候會跑掉?”

羅正平身子靠着椅背,翹起二郎腿,“你是久經考驗的老同志,什麽困難沒經曆過呢?南昌起義失敗後跟随起義軍餘部轉戰粵贛湘邊界,紅軍時期在閩浙邊界打遊擊,過去那麽艱苦的歲月沒把你吓倒,這次撤出江淮不過是個小小的波折就把你吓倒了?這第二嘛,你是老蔣和陳墨山的學生,真要跑,你幹嗎不找你的蔣校長和陳教官去?他們會滿含熱淚地擁抱你這回頭浪子的,你還用得着費什麽攜款潛逃的心思嗎?”

谷雨坐到羅正平對面的太師椅上,苦笑了一下,“感謝政委大人的理解,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知道,抗戰初期,我黨和國民黨表面上還維持着合作關系,那時我和陳墨山見過幾次面。因爲他和我有師生關系,皖南事變之前,我和他有好幾次書信來往。”

說着,他轉身從床上拿起一個藍布包袱放到桌上,“這裏面有他給我的信和我給他回信的底稿。因爲當時的環境,我們在信裏說得都很熱乎。一個小時以前,我那口子對我說,現在形勢不太好,你還保留着你和陳墨山的來往信件,要是别人說你這樣做是想給自己日後投敵留條後路,那你還說得清楚嗎?”

說到這裏,谷雨兩手一攤,做了個鬼臉,“我從心裏不想把信燒掉,可要因爲這個被人說成是想投靠陳墨山,那就麻煩了。都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現在颠倒了,我這個兵遇見秀才反倒說不清了。想來想去,隻好交給組織處理了。”

羅正平撲哧笑了,他撓了撓了頭,拿過了包袱,“這樣吧,我們正在埋藏一些物資,你這東西也一塊埋了吧。”他又向谷雨擠擠眼睛,“你要是投敵,沒有這些信件照樣可以去嘛。再說,你給陳墨山的信又咋辦?我們有些人就喜歡疑神疑鬼,這樣很不好!”

谷雨擡起右手托着下巴,眨巴一下眼睛,“那麽汪靜方叛變又怎麽解釋呢?他可是個十四歲就參加革命的紅小鬼呀,這樣一個以前那麽殘酷的革命鬥争考驗都挺過來了的老革命,怎麽這次就經不起考驗了呢?”

“是呀,是很費解。”羅正平皺着眉頭,“過去,要是哪個出身不好的叛變了,我們會說他的階級根源導緻了他信仰不堅定。可這個汪靜方卻是苦大仇深的貧農出身哪!”

說到這裏,他突然眼皮一跳,“哎,老谷,你注意過沒有,當年秋收起義失敗後和井岡山鬥争時期,有相當一部分貧農出身的幹部戰士經不起考驗,擅自跑掉了,如果單個逃跑還隻是個别現象,那湘南八月失敗時由貧農組成的紅軍29團集體散夥回家又怎麽解釋呢?是呀,單純用階級根源解釋叛變和擅自逃跑問題至少在我們黨内是不完全準确的。”

“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還是談談我們當前急需解決的緊迫問題吧。”谷雨笑了,“從自衛戰争爆發以來,我們這個戰區就一直是雙方較量的主要戰場。目前敵人南北壓境,我和石司令正在準備一場大的反擊戰。我現在有一種預感,如果此戰勝利,不僅我們這個戰區戰局可以穩定,其他戰區也将穩定下來。”

說到這裏,他臉色突然一沉,“但是我們也不能不看到,目前敵軍軍事實力總體上還是大大高于我軍,唐金山那夥人又很能打仗,所以,從技術角度來說,敵人也有可能打敗我們。那樣我們将不得不化整爲零,分散打遊擊了!”

轟轟,外面突然傳來幾下沉悶的響聲。這是進占魯河縣南部的蔣軍用榴彈炮打來的冷炮,炮彈落到龍頭鎮以南十餘裏的地方,在這寂靜的深夜,爆炸聲可以清晰地傳到龍頭鎮。

聽到炮聲,谷雨語氣更沉重了,“如果真要那樣,有一大批人,比如傷員、家屬、非戰鬥人員是無法打遊擊的。如果讓他們也跟着打遊擊,非把他們拖死不可!所以,老羅,你現在就得提早準備,把這些人安置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羅正平望着谷雨火辣辣的眼光裏透露出的良苦用心,心跳頓時砰砰加快,他明白,如果分散打遊擊,将意味着革命陷入低潮。“老谷,你放心,這事我已經在考慮了,我一定把他們安置好,有的可以隐蔽在老百姓家裏,有的可以安排到敵占區做地下工作,還有的可以設法把他們轉到外國,總之,我将盡量避免手忙腳亂的情況出現。”

他見谷雨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老谷,真要到了分散打遊擊那一步,你看……”他突然停頓下來,咬了咬幾下嘴唇,終于還是說出了口,“真要是那樣,你看、你看咱們得多久才、才能等、等到下一次革命高潮的到來呢?”

谷雨身子望椅背上一靠,仰望着房梁,擡手拍了拍額頭,歎了口氣,“真要那樣,可以說,我們這一代共産黨人就算失敗了!”

“啥子?”羅正平刷地站起來,眼睛瞪得像一對大紅燈籠。汪汪,外面響起了狗叫聲。

谷雨依舊仰望房梁,面無表情,“按照馬列主義學說,全世界最終都要進入共産主義社會,從人類曆史發展的大方向來說,這話沒錯。可要是就某個具體國家和某個具體階段來說,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俄國早在三十年前就已進入共産主義的初級階段社會主義了。可其他國家得什麽時候進入社會主義,這誰也不好說。比如西班牙,前幾年西班牙内戰結束後,西班牙共産黨由于種種原因,既不具備打遊擊的有利條件,又無法以其他方式在國内立足,隻好流亡國外。轉眼都八年了,可是西班牙革命的新高潮還是沒有到來吧?”

羅正平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點點頭,露出一絲苦笑,他緩緩地坐下來,聽谷雨繼續說,“那麽咱們不妨給西班牙同志算個命,鑒于西班牙目前的形勢,咱們設想一下,五十年以後,西班牙就爆發社會主義革命,一舉推翻反動政權,怎麽樣?”

嚄嚄,外面又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這時,谷雨突然坐起來,眼睛特别亮,臉色有些發紅,“五十年,不過是人類曆史的一個小插曲,可對某個具體的人來說,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更重要的一點,這五十年還隻是我這個外國好事者的信口開河而已,照西班牙目前的形勢來看,五十年隻怕還不夠吧?當然,咱不能說西共失敗,但是,我可以說,伊芭露麗、卡裏略這整整一代西共同志是看不到西班牙革命的勝利了吧?”

谷雨說的是外國黨,但羅正平聽了卻感覺心情沉重,頭皮發麻。嗚嗚,屋外冷風呼嘯。

停頓一下,谷雨又神情凝重地開口了,“噢,咱再接着說咱中國。剛才,我爲什麽說一旦我黨分散打遊擊,我們将面臨失敗的命運?你要知道,我們這個戰區是國共内戰主戰場,一旦我軍受挫,轉入遊擊戰,那其他戰區也将像西洋人玩的多米諾骨牌遊戲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支撐不住。你可能會說,就是全國的解放區都丢了,都分散打遊擊,也不至于說我黨就失敗了。你别忘了,如今國内形勢不同于抗戰之前了。經過八年抗戰,人民飽受戰亂之苦,現在老百姓最迫切的是,希望恢複和平安甯生活。甯做太平犬,不做離亂人,這是中國老百姓的普遍心态呀!一旦我軍全部轉入遊擊戰,除少數基本群衆,多數老百姓就會考慮自己的現實問題了,共産黨現在是流寇,而國民黨是代表政府的。”

他這時苦笑了一下,“他們會選擇當委員長的順民,畢竟老蔣再壞也不至于像日本鬼子那麽壞吧?沒有大多數人支持,我們打遊擊的最終結果不是孤獨的失敗又是什麽呢?”

轟轟,蔣軍又打冷炮了。在這寂靜的寒夜,這爆炸聲會讓意志薄弱者心驚肉跳。

羅正平倒吸一口涼氣,嘴巴張得很大,卻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好一會,他才開口,“老谷,真要是失敗了,那、那你打算咋辦?”

谷雨又靠到椅背上,仰望着房梁,并且顯得很冷漠,“到那時,我就帶一些人回湖南老家當紅色山大王。你知道,湖南有些地方是有名的土匪窩,改朝換代都改不了土匪世界。土匪能做到世代爲匪,我想我也應該能做到,在某個偏僻地方長期地爲黨保存一點點火種。當然,重新燒起燎原烈火的那一天,我們這一代人都看不到了!”

停頓片刻,他突然又坐起來,眼睛發紅,“将來不管形勢有多惡劣,我,谷雨都不會投降******!因爲我追求的人生價值觀不允許我這樣做,我不是爲了吃飯才參加共産黨。”

對于谷雨的抉擇,羅正平并不感到意外。谷雨以前是個地主大少爺,家裏很富庶。精于賺錢的父親對親弟弟也放高利貸,他叔叔還不起債,他父親就毫不客氣地帶人把叔叔家兩頭牛拉走了。爲此,少年谷雨和父親吵架,質問父親,對自己親兄弟就不能不要利息或者利息放低一些嗎?他父親說這個世道一直就是這樣,利息高又不是他專門定的,大家都是這麽一直在高利貸下借錢還債,破産發财的。他要是不要利息或者把利息放低,大夥都會覺得他腦子有毛病。如果他向弟弟借錢,他弟弟也會對他要這麽高的利息,他要是還不起,他弟弟也會把他家東西拿走的!果然,五年以後,谷雨父親爲做一筆買賣,向弟弟借錢,他叔叔也給他父親放了同樣高的利息。不久,他父親生意虧本,還不起債,他叔叔也不客氣地占了他家的三畝地。這樣的事,谷雨還碰到一些,這讓他很迷茫。

這會兒,谷雨感歎的說,“我在學生時代就發現,這個社會就是吃人的社會!人跟人之間,不是吃人者就是被吃者!連親戚朋友之間都不能例外。我不想當吃人者,可又不甘心當被吃者。于是當我在師範學校讀書時看到宣傳三民主義的書籍後,對孫中山先生倡導的博愛和天下爲公思想發生了濃厚興趣。後來,我就進了黃埔軍校,參加了國民黨。通過參加北伐,我發現三民主義自身還有缺陷,于是我經金楷老師啓發,又接觸了共産主義思想,并經他介紹參加了共産黨。”

羅正平贊許地點點頭,“老谷,作爲地主家的大少爺,你擁有了富裕的物質生活後卻不沉溺其中,而是追求一種高尚的精神生活,爲此不惜放棄已有的物質生活。所以,無論鬥争多麽嚴峻,你都能一直不改初衷,原因就在于你有充實的精神追求。”

谷雨擺了擺手,苦笑了一下,“當然,我不投老蔣還有别的原因。老蔣現在已經不是西安事變以前的樣子了,那時他的地位很不鞏固,很需要黃埔弟子保駕。現在,他正處在他人生事業上的颠峰時刻,躊躇滿志,目空一切。我現在過去,是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何苦去發那個浪賤呢?另外,我跟老蔣打了二十年的仗,得罪那邊一大批人。我現在要是投老蔣,那幫人會怎麽看?像那個一直效忠老蔣的唐金山能不吃我的醋嗎?你想想,我被一幫綠眼睛、醋壇子包圍着,會有好下場嗎?所以,我是不能投老蔣的。”

他低下頭停頓了一下,然後擡起頭望着羅正平,苦笑了一下,“政委,我這些話隻能說給你聽,你可别傳出去呀!要是叫那些喜歡揪人尾巴的人聽到了,啊?姓谷的原來還想過投奔老蔣!隻是覺得不劃算而已。那我,可就玩完喽!”

羅正平沖他一擺手,臉上浮起笑容,“老谷,我雖是工人成分,但我參加革命的初衷還不如你純潔呢!當初,我就是爲了擺脫牛馬不如的苦力生活。我在國民黨那邊又沒有親朋故舊,擔心投降國民黨會落個李秀成那樣裏外不是人的下場,所以也就一直不敢投降國民黨,隻好硬着頭皮跟共産黨走到底。”停頓了一下,他的臉色陰暗下來,“萬一革命失敗了,我也打算到湖南當紅色山大王,或者到白區做地下工作。實在不行,我就去香港或其他英美殖民地。但是,我決不去遠方的那個聖地。”

“唔?”谷雨吃緊地擡頭瞅着羅正平。在當時,蘇聯是全世界共産黨人心目中的聖地,而羅正平竟然不想去那裏!

喵嗚,喵嗚,外面突然響起一隻貓的叫聲,是從遠處傳來的。聽見貓叫聲,羅正平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是,笑得苦澀、凄涼,“我是屬老鼠的,我怕見到貓!”

“哈哈!我也怕見貓。”谷雨也輕聲笑了,同樣笑得苦澀、凄涼。其實,他知道羅正平并不屬鼠。原來,去年四月,兩人去延安向中央彙報工作,針對當時出現的蘇聯方面傷害中國人民感情和利益的問題,羅正平困惑地問****中央主席******,蘇聯共産黨和中國共産黨到底是什麽關系。讓兩人吃驚的是,******竟然沒好氣地說,什麽關系?就是父子黨、貓鼠黨關系!(見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版《******文集》第七卷386頁)随後,******又無奈地說,這事你們心裏有數就行了,不要對下面的黨員說。

這時,門外有人喊“報告”,羅正平回頭說“進來”。

馮滔走進來,他先向兩人敬禮,兩人起身還禮後,羅正平擺手示意他坐到另一張太師椅上,接着說:“馮營長,現在的形勢你也知道了,敵人正對我南北夾擊。我們現在需要兩手準備,一方面正準備實施反擊。另一方面,萬一反擊失敗,我軍将不得不分散打遊擊。這樣一來,有些同志是不适宜打遊擊的,所以得提早準備疏散。馮滔同志,你過去在白區是大明星。找你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萬一形勢惡化,你能不能到白區找可靠的社會關系掩護,隐蔽下來做地下工作?”

馮滔望着兩位首長殷切的神情,心裏砰砰亂跳,他低下頭思索起來。過了一會,他站起來,臉色有些發紅,“感謝兩位首長把實話告訴了我。既然這樣,到時候我可以去白區。我在白區的時候,雖說特務懷疑過我,但一直沒抓到确切證據,聽羅政委說,後來那幾個調查我的特務都死了,現在我到白區,繼續以演員身份做掩護,從事地下工作是沒問題的。”

羅正平和谷雨對視一下,都笑了。羅正平點點頭,“當年你在重慶失蹤以後,重慶警察局宣布你死于情殺,國民黨特務機關一直懷疑你有通共問題。現在你去白區以後,很快就會被國民黨特務發覺。那時候你就說你當時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綁架了,他們把你捆綁起來,嘴巴塞塊布,裝進麻袋,裝進汽車開走了。在麻袋裏,你聽他們說你把好幾位龍頭大爺的姨太太都迷得死去活來,大爺們很惱火,所以要收拾你。汽車開到江邊後,他們就把你連同麻袋一起扔進江裏。幸虧有一位漁民搭救,你才死裏逃生。”

羅正平說到這裏,馮滔和谷雨忍不住噗嗤笑了。羅正平沒有笑,接着說:“此後,你不敢在四川立足,就跑到湖南常德山區隐居起來。這年11月,日本鬼子進攻常德。你被鬼子逮捕了。因爲你不願意出演美化鬼子侵略的賣國電影,就被鬼子關押在南京郊外一個秘密據點。1944年5月,新四軍攻占了那個據點。你又落到新四軍手裏,就在新四軍那邊當文化教員。現在,你見共産黨陷入混亂,自顧不暇,就瞅機會逃離虎口。當然,特務們一定會叫你寫一個所謂身陷匪巢、迷途知返的悔過書,然後公開登在報紙上。”

羅正平說完話,注意到馮滔臉色很尴尬,眉頭緊皺,他就爽朗地笑了。“爲了确保你的安全,我代表黨組織準許你在悔過書上簽字畫押。我和谷司令員都可以爲你證明清白。如果特務們追問衛儀等人被保釋的問題,你就說是一個叫秦雷的牧師找你幫忙,反正他現在已經來我們這邊了。”

聽見這話,馮滔臉色陰天轉晴,眉頭也舒展開來,“謝謝政委的周到安排。”此時此刻,他特别興奮,到了白區以後,他可以找到他的心上人,特别是他那個“遭遇暴徒身陷匪巢”的悔過書登報以後,那個親自護送他離開重慶的心上人會一邊偷笑,一邊來找到他。

羅正平擺了擺手,“我們找你來當然不是光疏散你一個人,你既然還可以繼續演戲,那我們給你一筆經費,由你在白區出面辦個劇社,把從解放區疏散來的一些同志都安排到劇社裏。”

馮滔很爽快地說:“這沒問題。”

羅正平高興地拍拍馮滔的肩膀,“馮滔,我還有個想法,想把我軍一些傷員送到白區治療,爲了他們的安全,最好能給他們搞個國民黨傷兵的護身符。馮滔,到時候你能不能給搞一些傷兵證件?”

馮滔低頭想了想,“我在白區認識一些國民黨軍官,到時候可以找他們幫忙,估計這個忙能幫上。”

羅正平一把握住馮滔的手,嘴角有些抽動,“好樣的,馮滔,黨感謝你!被疏散的同志感謝你!”他松開手,停頓片刻,又微微一笑,“當然,這些都是準備萬一的。你心裏有數就行了,不要對别人說。”

馮滔點點頭。

谷雨這時走近馮滔,“馮滔,組織上要是派你去蘇聯,你去不去?”

“去蘇聯?”馮滔頓時眼睛一亮,“蘇聯是人類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能去那裏瞻仰列甯墓,聆聽偉大領袖和導師斯大林的教誨,真是太幸福了!首長,如果安排我去蘇聯,我一定去!”

谷雨和羅正平互相對視一眼,兩人都笑了,但是笑得很苦澀,很凄涼。因爲,他們還不能把那個兩黨說告訴馮滔。

馮滔也笑了,他并不清楚首長的苦衷,還以爲首長也很羨慕那個遠方的聖地呢,他笑得很甜,很純。

羅正平這會兒又換個話題,“馮滔,你是擁有豐厚收入和衆多癡情戲迷的大明星,你怎麽想起來當這個掉腦袋的‘共匪’呢?”

爲什麽要當“共匪”?馮滔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他出生在一個城市職員家庭,上初中的時候,家境就中落了。上大學的時候,由于鬼子入侵,學校被炸,他上了兩年就被迫辍學了。因爲相貌英俊,會表演,經朋友介紹,當了演員。他第一次演戲就演主角,爲了演好這個角色,他向一位男演員請教,人家不但不傳授演技,還對他瞪眼,說你搶了我的飯碗,還要再逼死我!他注意到,其他男演員對他也是很反感的,因爲他搶了他們的飯碗。沒多久,有個在二十年代就大紅大紫的女明星死了,死因是年長色衰,多年沒人請她演戲,吃飯都成問題,再加上身患重病,就尋了短見。此事對馮滔刺激很大。

“我上學期間讀過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我對先生描述的中國曆史就是吃人曆史的話非常震驚,更讓我震驚的是,演藝圈也存在着人吃人的問題!我現在年輕,長得又很帥,被老闆當作搖錢樹。可我将來老了,江郎才盡了,不也跟那個女演員一樣嗎?我當不了吃人者,可又不甘心當被吃者!所以,我就很自然地開始接近共産主義思想,後來在兩位地下黨員的介紹下參加了共産黨。”

聽完馮滔的叙述,谷雨瞪大了眼睛,他上前抓住了馮滔的手,用力地晃了幾下,“馮滔同志,我們在部隊裏是戰友,想不到在精神生活裏也是戰友!對,我們都是既不想當吃人者,也不想當被吃者!”松開手之後,他上下打量了馮滔一下,搖了搖頭,“你既然是個好演員,來新四軍以後怎麽沒在我軍文工團裏繼續演戲呢?”

馮滔坐到椅子上,聳了聳肩膀,兩手一攤,“我和文工團沒緣分呀,我曾兩次離開文工團。第一次爲了反掃蕩,第二次是因爲我在文工團排演第一個戲就跟團裏的謝導演發生了争執,不久我又離開了文工團。”

“爲什麽?”谷雨眉毛一揚,感到很奇怪。

馮滔低頭瞅了瞅身上幾乎不打皺的灰色棉軍裝,臉上顯得很無奈,“我不是在工農家庭長大的,我在作戰部隊時,好些人也都說我不像個兵,倒像個書生。所以,不管我怎麽演,謝導演和團領導都認爲我的氣質不适合演工農兵,最後就把我換下來了。我一想,既然不能演工農兵,那還在劇團裏趴着幹嗎,于是沒多久,我就主動要求離開了文工團。”

谷雨哈哈笑了,他指着馮滔,擠擠眼,“你這人哪,臉皮薄,脾氣直。不能演工農兵就演反派呗,不能演戲就做幕後工作呗,幹嗎要主動離開呢?毛主席在《紀念白求恩》這篇文章裏批評我們一些黨員自私自利,當時我還不相信有這種人。現在我相信了,我們這裏有少數人甯願賴在上面混飯吃,就是不願下基層幹實事。”說到這裏,他臉色一沉,“不能想象,這種人也是共産黨員?真不明白,他參加共産黨究竟是爲了啥?”

随後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對他說,“小馮,臨别之際,我就把這本中文版《俄國十二月黨人傳》留給你做個紀念吧,因爲我發現我們倆都有一點十二月黨人的影子。這是1926年,我做學生的時候,一個北京來的教育家送給我的。這本書當時印數很少,很不容易買到。我當時是從一個同學那裏借着看的。那個教育家聽說我很喜愛這書,就把他随身帶的這一本送給我了。”

馮滔接過書,書頁已經發黃,書邊也有點發卷。他翻開封面,見扉頁上寫着工整的鋼筆字——

“贈谷雨同學惠存

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

胸懷高尚品質者莫戀一己狹私,心存猥瑣見識也焉思萬民公益。”

後面是那個教育家的簽名。

馮滔頓時驚訝的瞪大眼睛,“怎麽,司令員,您、您還認識他呀?”

谷雨淡淡一笑,“僅僅是一面之交。因爲他當時給好些學生贈書、留言,多年之後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把這事忘了。因爲我們的身份和彼此關系,跟過去相比,都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他忘了,我也就沒有說破。”

馮滔站起身,“首長,如果沒啥事,我先走了。”

兩人點點頭。

馮滔轉過身子突然又想起什麽,又回過身,“司令員,政委,真要是到了那一天,那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見面呢?”

兩人心裏頓時咯噔一下,互相瞅瞅,一時沒有說話。屋裏霎時間變得格外甯靜,隻有屋外響着忽忽的西北風。

過了一會,羅正平神情凝重地望着馮滔,“也許一年兩載,也許三年五年,也許十年八年,也許……”

“也許再也見不着面了!”目光嚴肅的谷雨回答的倒很幹脆。

馮滔心裏一沉,嘴巴張得老大卻一時說不出話。過了一會,他語調緩緩地說:“首長,共産黨員是不該講迷信的,可我、可我還是、想、想跟你們,說、說句迷信的話,但願馬克思在天之靈能、能保佑、保佑我們還、還活着見面吧!”說着他向兩位首長伸出了兩手。

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兩人克制着自己,同時把手伸給馮滔,嘴角都顫動起來,“對,但願馬克思在天之靈能保佑我們活着再見面!”

六隻手交叉握在一起,彼此握得很緊,很沉。是呀,誰能知道今後會是怎樣變化?三個大男人此時都感覺鼻子一酸,晶瑩的淚珠都出現眼眶裏。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轟轟,蔣軍又打冷炮了,這冷酷的爆炸聲特别地凄厲、恐怖。

杏花村,夜色漆黑,鴉雀無聲。小蔣拉着小毛來到村頭一間草棚跟前,站在陰影裏,見四周沒人,小蔣小聲問:“小毛,國民黨的傳單你也看到了,胡騰霄反水了,汪靜方也反水了,國民黨又包圍上來了,共産黨這邊處境很危險,你說咱該咋辦呢?”

小毛驚得眼睛着火,他也四周瞅瞅,小聲說:“小蔣,你可要冷靜。現在共産黨的船是遇上風浪了,進了水,可要說沉船,我看目前還沒到那一步。指導員晚上不是說了嗎?首長正在準備反擊戰,形勢不會太壞的。”小毛他們當然不知道,首長已經準備應付沉船了。他見小蔣心神不定,就小聲說:“怎麽,你是不是害怕沉船?”

小蔣點點頭,憂心忡忡地說:“他們領導說形勢不會太壞,可是你也看見了,說是給我們兌換貨币。可是,到現在也沒人管我們手裏的江淮币。就憑鈔票兌換都沒人問這件小事來看,我就不相信形勢能有多好。小毛,我現在心裏沒底,咱倆是鐵哥們,所以,我心裏的話不跟别人說隻跟你說,咱們得給自己找條退路。咱倆跟馮營長不一樣。你沒聽連長說了嗎,他過去是地下黨,在那邊有不少女兵戲迷。他那個相好的沒準就在對面的74軍。他要是跑過去了,那邊的女兵戲迷都會給他做擔保,他可以萬事大吉。實在不行了,他還可以拐走他的漂亮愛人去學範蠡泛迹江湖。可我們倆現在是沒有退路的,所以得提早準備。要不然,沉船了,咱不就跟着淹死了嗎?”

小毛吃了一驚,沒有馬上說話,低頭盤算起來。這時,四周異常寂靜,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在這夜幕籠罩的曠野裏顯得格外響,遠處還隐約傳來外人說話聲和蔣軍的冷炮聲。

過了一會,小毛擡起頭,聲音很小神情卻很激動,“小蔣,在外人眼裏,我是******的國舅,其實我們毛家跟老蔣到底是啥關系,别人不清楚,你我是清楚的。我那個可憐的大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老蔣抛棄了,隻是沒被老蔣趕出蔣家老屋罷了。哼!人家陳世美抛棄秦香蓮不也沒把秦香蓮趕出陳家老屋嗎?有宋美齡、宋子文那夥醋壇子堵着,即使是大姐親兄弟都照樣吃不開,何況我這遠門兄弟呢?我何苦去看宋美齡那副酸溜溜的尊容?”

砰,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冷槍,聽見槍聲,小毛苦笑一下,“至于******,我年齡比他小,輩分卻比他高,他願意承認我這個遠門小娘舅嗎?況且,奉化是所謂反共模範縣,我這當過‘共匪’的回去後,那裏的大小官員能便宜了我嗎?所以,我是不能投老蔣的,現在既然跟了共産黨那就隻好硬着頭皮走下去。當然,剛才你也說了,共産黨要是沉船了咋辦?這個問題我想了想,真要到了那一天,我就闖蕩江湖,去上海、去香港、去南洋都行。”

小毛說完後,感覺心情有些舒暢,他看着小蔣,臉上露出笑容,“小蔣,你是老蔣的侄子,你要投奔他就請便吧,你放心,我決不告訴任何人,咱們好合好散。”

“你、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小蔣臉紅得在陰影裏都能看出來,“你知道,我媽死得早,後媽對我一直不好,我一離開老家就沒法再回去了。我跟老蔣又叙不上,我現在要是過去,老蔣會理睬我嗎?相反,我這蔣家人當共匪對老蔣來說是特大恥辱,是所謂家門逆子,黨國逆賊。他下面的打手能便宜了我嗎?繼續跟共産黨走又怕沉船一塊淹死。所以我剛才心亂如麻,拿不定主意,才來問你。既然你現在把你的打算告訴我了,那好。”他拍了拍胸脯,“到時候咱倆一起結伴闖江湖,怎麽樣?”

“好,”小毛高興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好了,等沉船了,咱倆一起闖江湖!”

這時,天邊升起兩顆火球,距離太遠聽不見聲音,隻見火球拖着細長的尾巴升上夜空升到一個高度後,再徐徐落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74軍宿營地是在一片空曠地。夜幕降臨後,一堆堆篝火映照着一頂頂美式帆布帳篷,同時映照着帳篷旁邊的卡車、大炮和低頭吃草的軍馬。軍馬們在吃草的時候,不時發出沉悶的呼吸聲,粗大的馬鼻孔裏噴出的白氣在黑夜裏比較明顯,就像一道道白煙,在繁星閃爍的寂靜夜空飛舞飄散。

徐勵、劉雁、陳書香穿着軍大衣站在一堆篝火前,望着北方,顯得十分興奮。

劉雁得意地晃着腦袋,“胡騰霄過來了,汪靜方也過來了,今天又有幾個****逃兵跑到我74軍陣地上來了。這一來,****可是真招架不住了。哼哼。”

陳書香也得意地抖着大腿,“明天,當我們沖進魯河縣城的時候,****還不是大批投降嗎?哈哈。”

徐勵聳聳肩膀,“明天,我的相機要把敵人大批投降的場面全都拍下來,這可是中國曆史上極爲珍貴的一幕呀。嘿嘿。”

通通,蔣軍又打冷炮了。一團火球突然蹿出,周圍頓時一片雪亮。随即,火球變成火龍,拖着長長的尾巴,呼嘯着躍上半空,劃破夜幕,向着對面****陣地縱深急速飛去。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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