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淮平原的一家簡樸的農家土屋裏,一個穿灰色棉軍裝,紮兩根小辮、腰系軍用牛皮帶的年輕女播音員坐在粗糙的楊木闆凳上,對着電台話筒,正在用略帶南方口音的國語讀一份新聞稿。
眼下是隆冬季節,黃昏時分,西北風嗚嗚地刮個不停。雖然屋門關得緊緊的,但是寒風還是從門上十幾道裂縫鑽了進來,屋裏又沒有爐子,所以屋裏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放在門口的一碗白開水居然結冰了,放在桌上的一盞馬燈也是火苗撲撲亂閃。屋子像是很久沒住過人了,房梁和牆拐布滿了蜘蛛網。坑坑窪窪的土牆上落了一層很厚的黑灰,面對寒風竟紋絲不動。女播音員和負責調試的技術人員被凍得臉色通紅,嘴裏冒着白氣,由于被稿子内容吸引住了,兩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悅的神情。馬燈旁邊擺放着一台擴音機。随着擴音機上一排指示燈不斷地閃爍,播音員甜美圓潤的聲音通過擴音機和屋外的發射機變成無線電波迅速傳遞到江淮平原的各個角落。
“本台消息,我江淮人民解放軍司令員谷雨将軍,政委羅正平将軍率江淮人民解放軍全體指戰員,近日緻電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朱德将軍,祝賀總司令六十壽辰。賀電全文如下——
敬愛的朱總司令:
在您六十壽辰來臨之際,我們江淮部隊的全體指戰員和江淮解放區人民向您緻以崇高的敬意,真誠地祝賀您健康長壽!
正如毛主席給您題詞所說的那樣,您的壽辰是人民的光榮,是我們黨的光榮,是人民軍隊的光榮。您的革命經曆作爲進行革命人生觀和理想信念教育的模範教材,不僅能教育現在的青年,還将對将來的青年産生重要影響。
您從早年就開始爲救國救民而上下求索,您先後參加過辛亥革命,護國運動和護法運動。當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以後,您沒有像當時某些青年那樣,爲了追求時髦、新潮和浪漫就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并加入中國共産黨,而是根據自己正反兩方面的經曆,得出經過深思熟慮的結論,隻有馬克思主義才能救中國。當您的入黨要求被當時的****中央領導人陳獨秀拒絕後,已經36歲的您沒有灰心洩氣,毅然遠涉重洋,來到馬克思主義的故鄉德國尋求真理。1922年10月是收獲的季節,處于成熟的年齡段的您、在這成熟的季節裏,根據自己成熟的抉擇,成爲一名成熟的馬克思主義者。
因爲成熟,當那些追求時髦、新潮和浪漫的人被國民黨****叛變革命的大屠殺吓破了膽,離開了黨甚至叛變了黨的時候,您卻堅定地跟黨走,積極參加了黨領導的八一南昌起義。因爲成熟,當南昌起義受挫,起義軍面臨崩潰的危急關頭,您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穩定了隊伍,爲黨保存了革命火種。因爲成熟,您在以農民爲主體的中國爲創建一支過硬的無産階級革命軍隊做出了成功的探索,并榮幸地成爲這支革命軍隊的總司令,創造了以劣勢裝備打敗強大敵人的偉大奇迹。因爲成熟,您在許多關系黨的命運的重大問題上一貫堅持真理,顧全大局,團結同志,不計個人得失,努力維護黨的根本利益。
在過去,您的成熟引導我們勝利地進行了紅軍戰争和抗日戰争。今天,您的成熟又将引導我們勇敢地開展愛國自衛戰争并将奪取光榮的勝利!”
在離電台八十多裏遠的一套青磚青瓦的四合院裏,許多穿灰色棉軍裝的解放軍戰士聚攏在正房堂屋裏,圍坐在一張松木八仙桌周圍,聽着桌上一台黑塑料殼收音機裏播出的清晰的聲音,忍不住喜上眉梢。“哎呀,這個不大的匣子真神呀,居然能放出人說話的聲音。”
“這家夥能說話,能唱歌,還能唱戲,真邪門呀!”
一個背着駁殼槍、靠着柱子站着的解放軍幹部笑了,“這叫收音機,可以收聽廣播電台的新聞和文藝節目,是運輸大隊長******最近連同美式裝備一塊送給我們的。”
這個幹部就是馮滔,他現在是江淮人民解放軍第一師一旅一團一營營長。此時他感覺有些疲憊,就轉身走進東套間裏,掩上門,和衣斜躺在木闆床上。
聽着外間放出的電台播音,馮滔不由得掏出上衣口袋裏的黃手帕,上面用紅色白色兩種針線繡着一幅精美的南天竹花瓣圖案,望着手帕,他陷入了沉思。
“楓,我們已經有三年沒見面了。這會兒外面的收音機正在播出我們的廣播電台的播音。我發現,你的嗓音和金嗓子小曹還有點相像呢。都是那麽的甜美柔和,并帶有一絲剛毅。聽到小曹的嗓音,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和你在山城重慶的日子……”
山城重慶,穿着灰色凡爾丁西裝的馮滔和他的戀人——一個紮着兩根小辮、穿着白綢襯衫和藍綢裙子、白皮高跟鞋的女孩子手挽着手,沿着兩邊栽有香樟樹的青石闆台階緩步走下去,碧綠的香樟葉子遮蔽着他們青春的背影。此時飄散着淡淡白霧的林蔭道裏格外清靜,四下回蕩着鳥雀的叫聲,唧唧,喳喳,咕咕。還不時傳來遠處嘉陵江上輪船的汽笛聲,嘟,嘟,嘟……
想到這裏,馮滔閉上眼睛,甜蜜地笑了。
在幾百裏外的一個縣城裏,地處街心的一座飛檐鬥拱、紅磚青瓦、松柏環繞的深宅大院現已被國民黨當局征用爲軍隊指揮部,院子裏外都布滿了頭戴暗綠色鋼盔的哨兵,他們緊握美式沖鋒槍,虎視眈眈,給這座幽靜清雅的建築增添了濃厚的緊張氣氛。
在前院堂屋裏,幾個穿黃色将校呢軍服的将軍們圍着放在地中央的八仙桌正襟危坐,正在收聽靠西牆的長桌上安放的收音機播放的江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屋子裏門窗緊閉,放在八仙桌旁邊的火盆閃着火苗。盡管屋外寒風聲聽得清清楚楚,屋子裏卻很暖和。在幾盞電燈的照耀下,将軍們衣領上的金質梅花、肩章上的金星、胸前的勳表和軍服上的銅紐扣都閃閃發亮。但是,将軍們的臉色卻很陰郁,一個個耷拉着腦袋。
“總司令同志,我們江淮部隊最近在保衛江淮解放區首府林河的戰鬥中取得重大勝利,這一勝利挫敗了蔣軍主力的猖狂進攻,迫使蔣軍轉入防禦,爲我軍打開江淮地區自衛戰争的新局面創造了有利戰機。更令我們自豪地是,這次戰鬥發生您的生日到來前夕,所以,林河保衛戰的勝利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我江淮軍民獻給您的一項特殊的祝壽慶典。爲了表達我江淮軍民對您的祝壽心意,我們特意向您呈送一份既名副其實又有紀念意義的生日賀禮,這些禮物都是林河保衛戰的戰利品,計有:一把美制手槍,一把中正劍,一副美制望遠鏡,一組軍用地圖,一箱美國罐頭,一雙從沒穿過的美國皮鞋。這些禮物已安排專人送往延安,總司令很快就會收到。
總司令同志,今年我們爲您祝壽的時候,解放區的自衛戰争正值雨天方晴,彩虹初升。明年,當我們再次爲您祝壽的時候,革命形勢必将凱歌高奏,風卷紅旗如畫!
衷心地祝您健康長壽!
江淮人民解放軍司令員谷雨,政委羅正平暨全體江淮軍民。”
一個肩上戴四顆金星、胸前挂五道勳表的将軍站起來關掉了收音機,然後轉身注視着大家。他約有五十歲,中等個頭,身材消瘦,四方臉,高顴骨,薄嘴唇,他,就是這裏的最高長官,國民黨江北行營司令長官,陸軍一級上将陳墨山,字辭溪。
“大家剛才都聽見了嗎?共産黨在吹牛呢!而且,這次吹牛用的牛皮筒子是我們,無償提供的!請問,大家對此有何感想呀?”
大家感覺這事不好說,便繼續沉默不語。屋子裏一片安靜,靜得有些尴尬。
過了一會,瘦高個子、寬額頭、小眼睛、大耳朵的參謀長文達中将擡起頭,堆起笑臉,“陳長官不必過于自責,林河之戰雖說失利,但這畢竟是局部範圍的失利。但就全局而言,我軍還是節節勝利的。幾個月來,共産黨的江淮共區差不多丢光了,西部隻剩下一小塊彈丸之地,東部目前也隻有淮河以北四座空城。前些日子,一些共黨人員眼見****敗局已定,陸續歸順政府。****害怕樹倒猢狲散,就利用林河戰鬥這根僥幸撿到的救命稻草大吹大擂,企圖蒙騙世人。共産黨這樣做,用江淮地區一句粗俗的土話說,就是脫褲子蓋臉吧。”
坐在文達左邊的是73軍中将軍長魯文才,他四十多歲,身材高大,剃個圓溜溜的光頭,面部五官就像刀刻似的,顯得棱角分明。他發覺陳墨山今天心情很壞,見文達堆笑臉說好話安慰長官,也跟着裝出笑臉陪襯。當他聽見“脫褲子蓋臉”這話時,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會兒,他是真笑了。
“問題是,共産黨脫的是我們的褲子!而且是我們精銳主力的褲子!”陳墨山沒有笑,他一拍八仙桌,眼睛噴出烈火,吓得文達、魯文才等人趕緊低下腦袋。
陳墨山坐到椅子上,餘怒未息,腮幫子肌肉還一跳一跳的,“共産黨居然把我軍軍官的一雙皮鞋送給他們的總司令朱德當壽禮!太可惡了!太可惡了!這皮鞋是怎麽回事?難道、難道真的是從我們哪個身材、鞋碼都和朱德一樣的我軍被俘軍官身上連褲子帶鞋一塊扒下來的嗎?嗯?”
三十多歲的、中等身材,四方臉的行營作戰處少将處長嚴光喜瞅瞅旁邊的同齡人,長臉的少将高參林溪,又瞅瞅别人,見大家都不吭氣,就擡起頭,嗫嚅地說:“前些日子,我軍一支汽車運輸隊向我林河前線的部隊運送物質,不幸誤入****陣地,在這批物質裏,有準備發給我軍軍官的新皮鞋。”
陳墨山看着大家,神情十分嚴肅,“各位,林河戰鬥決不是什麽局部失利,這次戰鬥發生在共産黨爲朱德做壽前夕,影響特别壞!這次戰鬥暴露了我軍存在的緻命弱點。這些弱點如不克服,我們會遭遇更大的挫折!因此,我不得不命令各部隊暫停進攻,認真總結教訓,休整部隊,調整部署,準備下一次進攻。大家記住,林河戰鬥是我軍的奇恥大辱!常言說,知恥者勇。我叫大家收聽共黨電台廣播,目的就是一個,我們要在下次戰鬥中發奮雪恥,重振雄風,務必全殲江淮****,不負黨國厚望。明白了嗎?”
“明白了!”軍官們一起起立,大聲回答,“堅決洗刷林河之恥,徹底消滅江淮****。”
陳墨山陰沉的臉上開始露出笑容,“很好,下次進攻就看你們的了,你們好好準備去吧。”他此時拿出一份文件,“這是美國顧問團關于下次進攻的作戰意見書,看看吧。”
這個文件主要内容是建議蔣軍及時發現****的防禦漏洞,選擇好突破口,避免分散兵力,美方允諾本月内再對蔣軍增加一批軍火。軍官們看完後,對陳墨山敬禮,開始往外走。
一個三十出頭,中等個頭、圓臉、細長眉、單眼皮、小鼻頭、大嘴巴的少将沒有走,他叫蔣安邦,是國民黨江北行營政工處長。他關上門,走到陳墨山跟前,小聲說:“陳長官,卑職有一事想請教您。”
陳墨山擺手示意他坐下,笑眯眯地說:“蔣處長是黨務精英,年輕有爲,前程無量,何來請教一說?倒是陳某願意傾聽高見。”
蔣安邦坐下後,身子傾向陳墨山,“陳長官,光複林河之後,我們下一步棋該怎麽走?”
“當然是越過隴海鐵路,北上黃淮地區,會同兄弟部隊,徹底消滅共産黨。”
蔣安邦眨眨眼睛,“請問,你能消滅共産黨嗎?”
陳墨山一愣,瞪大眼睛,“老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從1927年我們就開始消滅共産黨,抗戰期間都沒有停止剿共,影響最大的要算皖南事變了。整整二十年了!我們可以說是見共産黨就殺,甚至是見戴紅帽子穿紅衣的也抓到就殺。這麽殺來殺去,請問,共産黨被殺光了嗎?”說到這裏,蔣安邦翻眼瞅着陳墨山。
陳墨山此刻有些尴尬,臉都紅了,無言以對。他當然清楚,共産黨并沒有被殺光,相反倒是越殺越多。二十年前,共産黨隻有六萬人,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現在,人家卻有了一百二十萬黨員和一百二十萬貨真價實的****!
這會兒,蔣安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晃了晃腦袋,接着說:“陳長官,您是軍人,軍人是最講實際的,從純粹的技術角度講,您不認爲,蔣先生的剿共政策已經失敗了嗎?如果、如果您不敢承認這一點,那、那您如何解釋最近的林河之戰呢?”
陳墨山眨了眨眼睛,“老弟,你的意思,莫非、莫非是想讓政府跟共産黨講和?”
蔣安邦點點頭,“陳長官,現在的形勢是,不講和不行呀!卑職在中央政治學校學習時,對國際共産主義運動做過專門研究,我發現,有些國家如瑞士、比利時的共産黨居然和****是同一年建黨。而問題就在于,這些國家的共黨至今也隻是在他們國家的議會耍耍嘴皮子,可是****現在卻到了可以跟國府一決高下的地步。這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呢?”
陳墨山聽到這話,頓時瞪大了眼睛,嘴巴張了幾下,但是沒有吭聲。在這以前,他的确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不光是陳墨山,就連很多中國的、外國的共産黨人、反共人士、中間人士,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有認真思考過:都是同一年誕生的共産黨,爲什麽後來的命運居然會反差那麽大呢?
蔣安邦這時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遞給陳墨山,上面是他寫的黑色鋼筆字——
一些歐洲國家的政府一開始就讓本國共産黨合法存在,讓共産黨耍嘴皮子,表面上是向共産黨讓步,而實際上,人家是精明地把共産黨放到如來佛的手掌心裏,你再怎麽鬧,也蹦不出我的手掌心呀。可我們呢?不準共産黨合法存在,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而結果怎樣?他們從地獄裏逃出來了,并且大鬧天宮了!現在黨國已經被他們鬧得搖搖欲墜了,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呀!
陳墨山看後,沒有說話,把筆記本還給蔣安邦,聽他繼續說:“爲了克服黨國目前的危機,我們必須得跟共産黨講和,讓共産黨合法存在。可老頭子沒看到這一點,還在一心想剿共。不過,剿共政策要靠前方各戰區去完成。您是戰區長官,老頭子把最精銳的主力都交給您指揮。剿共遇到的實際困難您也看到了,可老頭子沒看到。要是您把這些實際困難告訴他,勸他重新考慮對共産黨的政策,他不會不考慮的。”
陳墨山站起來,叉着腰,低着頭來回走了幾步,“老弟,你的想法是好的,隻是,現在怎麽講和呢?”
“拿這個講和。”蔣安邦說着從桌上一隻皮包裏掏出一份文件,“長官請看,這是今年一月政協會議制定的政協決議,共産黨在這上面簽了字。我最近仔細研究了這份文件,我發現這麽幾點,第一,****同意軍黨分離,把****軍隊交給未來的聯合統帥部。第二,未來的總統和行政院長由我們國民黨人擔任。第三,未來議會和政府成員都将有一半是我們國民黨人。因此,我有這樣的看法,這份決議以法律形式确立了我們國民黨的執政地位,這将百分之百地有利于我們國民黨。共産黨雖然也獲得了合法地位,但是說白了,也就像歐洲國家共産黨一樣,僅僅獲得了在議會耍耍嘴皮子的地位。”
汪汪汪,院子外面突然響起了幾聲狗叫,這不請自來的噪音傳進屋裏後,蔣安邦頓時臉色一沉,“哼,黨内有幾個老混蛋居然強烈反對這個決議,還跑到老頭子那裏鬧騰,說什麽決議将斷送國民黨。叫他們一鬧,老頭子也動心了。他娘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老先生們是對的。”陳墨山坐下來,“老弟,你好好想想,既然你能看出來決議讓共黨折本一大溜,難道共黨看不出來,還樂呵呵地捆起自己的手腳?他們會這麽愚蠢?”
“當然,共産黨接受決議肯定是有賺頭的。”蔣安邦笑了,“據我分析,共産黨認爲他們有以下好處,第一,他們可以迫使政府釋放被我們關押的共産黨人。第二,他們可以得到副總統、副院長和大約四分之一的部長,所謂解放區将以地方政權的形式獲得合法存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們将在未來的總統選舉中合法和平地趕蔣先生下台。在共産黨看來,老頭子的冤家對頭太多了,選舉時争取多數人取消他的總統競選資格或者不投他的票,這是有把握的。”
陳墨山搖搖頭,“老弟,我覺得你的想法存在漏洞。照你的想法,共産黨在大選中最多隻能獲得三分之一的選票,這樣才能聯合其他黨派搞掉老頭子,并且好在今後當倒黴的少數派。可是有一點你忽略了,要是共産黨在大選中直接獲得壓倒性多數,這可怎麽辦?”
蔣安邦吃了一驚,他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他才擡起頭,自信地眨眨眼睛,“陳長官,你高擡共産黨了。中國老百姓對共産主義一竅不通,連馬克思姓不姓馬都搞不清,怎麽可能投他們的票呢?”
陳墨山笑了,他站起來,背着手,圍着火盆走了幾步。“老弟說得對,老百姓對共産主義是不感興趣,但是對土地感興趣。今年五月,****在共區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現在看來,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打起仗來可以得到共區農民人力物力上的支持。這第二嘛,如果不打仗,大選如期進行的話,他們想直接獲得絕對多數。你要知道,中國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是農民。共産黨在共區給農民分土地,不僅共區農民會擁護他們,就是國統區的農民也會動心的。這樣一來,誰敢說他們到時候頂多隻有三分之一的選票?”
蔣安邦傻眼了,這一點他的确沒想到。他站起來,無奈地擡手撓了撓頭,心裏盤算起來。火盆裏默默地吐着藍色火苗,不見一絲黑煙。靠牆座鍾來回轉動着細長的指針,有節奏地發出輕響。
突然,蔣安邦一拍大腿,臉上浮起笑容,“有了!我們也可以搞土改嘛,看誰能争過農民?”
“啊?”陳墨山準備嘴裏送茶杯的手頓時停在空中,他擡頭瞅着蔣安邦,“老弟呀,你快成共産黨了!”
“笑話!馬克思和列甯的哪本書上說土改是共産黨的專利了?”蔣安邦回到座位上,洋洋得意,“恰恰相反,是資産階級主張把地主土地分給農民!一百多年前,法國資産階級下令廢除舊的土地制度,率先将地主土地分給法國農民。難道當時的法國新政權是法國共産黨領導的嗎?現在,美國占領軍在日本也正在搞土改。難道美國占領軍是美國共産黨領導的嗎?”
陳墨山端茶杯的手顫抖了一下,茶水差點漾出來,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沉默了好一會,開口說:“老弟博學多才,一定精通原子理論。不過,陳某還是想在你面前賣弄一下。按照原子理論,各種物質都是由原子組成的,原子又是由原子核和電子組成的。這個原子核在原子裏面所占的位置極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它的質量卻非常大,占整個原子質量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如果采用某種方法打破這個原子核,就會釋放巨大的能量,原子彈大爆炸就是運用了這個原理。”
蔣安邦目不轉睛地瞅着陳墨山,直覺告訴他,陳墨山顯然不是在炫耀自己了解現代科學的最前沿原子理論,好像另有用意。
果然,陳墨山神色凝重地接着說,“一個國家就像一個原子,舊土地制度的受益者也就是共産黨說的地主就像原子核,人數不多卻舉足輕重。那些農民就是圍繞原子核運動的倒黴電子。現在你明白了嗎?搞土改等于一次原子彈大爆炸呀!當年法國搞土改之前,法國已經發生了原子彈爆炸,這就是法國大革命。新政權與舊的原子核并無淵源關系,所以法國原子核被打破了。至于在日本,去年炸了兩顆名副其實的原子彈。美國占領軍跟日本舊原子核更是七不沾八不連,美國人要打破日本原子核,誰敢說個‘不’字?”
說到這裏,他詭異地笑了一下,語氣更沉重了,“但在中國,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中國的原子核跟我們國民黨的淵源關系太密切了,可以說,他們同時也是國民黨的原子核!當年孫總理提出平均地權,黨内反對意見都特别強烈以至于無法實行。現在你要搞土改,那還了得!這原子彈大爆炸會是什麽後果,你好好想想吧。”
停頓片刻,陳墨山歎了口氣,一臉的無奈,“在我們國民黨,搞土改比攆老頭子下台還難呐!可以說,老頭子可以滾蛋,土改萬萬不可搞!”陳墨山說到了要害。1927年8月,1931年11月,1949年1月,******曾經三次下台,這對國民黨人來說并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但是要接受耕者有其田的土改,可就真難了。
蔣安邦目瞪口呆,驚詫不已,沉默了好一會。随後,他歎口氣,跌坐在椅子上,沮喪的目光開始四下張望,當目光轉到西牆上張挂的一幅宣紙條幅的時候停下來了。條幅顯然年頭久了紙質都已發黃,但清晰的行草墨迹還能看出書寫人的書法功力——“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他愣了愣,突然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唉!黨國全被這些可惡的原子核搞壞了!陳長官,如夢方醒用我家鄉的方言說,就是睡醒困了。難道、難道我們國民黨非要經曆另一種形式的原子彈大爆炸後才、才睡醒困了,才想起來搞土改?”這話叫他說着了,幾年以後,國民黨經曆一場刻骨銘心的原子彈大爆炸以後,才在一座孤島上開始了國民黨式的土改,此時國民黨跟島上的原子核已經沒有任何淵源。當然,這都是後話。
陳墨山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屋裏一片寂靜,靜得可怕。
“當、當、當……”座鍾鍾聲響了,一連九響,清脆又有節奏。
陳墨山看了看手表,笑着說,“我要上李軍長那兒去一趟,老弟可否同行?”
兩人戴上軍帽,穿上黃呢子大衣,走出堂屋,院子裏的持槍哨兵慌忙立正、行注目禮。走出院子,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一個上尉站在車前,趕緊打開後坐車門,兩人上車後,轎車發動起來,在十幾輛吉普車、摩托車的護衛下向北城門駛去。
天色已黑,北風呼嘯。車隊亮着燈,很快駛離縣城,奔馳在不太平坦的鄉間公路上。
轎車裏,陳墨山見蔣安邦一直低頭不語,就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說:“老弟不必灰心,此次剿共雖有挫折,但也不是一無所獲。共産黨最近幾次戰鬥雖有小勝,但同時也暴露了他們存在的一些弱點。現在我們正針對****的弱點調整戰術,這隻要我們用兵得當,最後的勝利還是我們的!老弟是政工處長,如何給官兵們鼓勁打氣,這就看你的啦。”
蔣安邦撅着嘴唇,還是不說話。車窗外一片漆黑,遠處影影綽綽地閃着幾處火光。偶爾還傳來幾聲狗叫,音量不大,但在寂靜的夜晚卻很清晰,“汪、汪、汪。”
十幾天後,國民黨軍隊對林河地區又發起了第二次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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