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尋思的心是真的,決絕到不留一絲餘地,本就不穩的魂體散了大半,整個身體顯得越發的虛無缥缈起來,就像是一個布滿裂紋的瓷器,輕輕一碰,就會碎成齑粉。
以她的性命爲賭注,她終究還是赢了。
正英師傅将她留了下來了,雖然他并未承諾什麽,可秦月卻很清楚,正英師傅已經默許了她的懇求,他會幫她重新轉世投胎。
但凡道門中人,不論修得是正道邪道,總是有幾個養鬼的方法,秦月被符箓傷得奄奄一息,險些魂飛魄散,若不休養好,哪怕投了胎,下一世的命數也不會太好。
要麽早夭,要麽病怏怏地活下去,一生命運多舛,不得善終。
既然答應了這個女鬼要幫她轉生,正英師傅自然就不會随随便便打發了她。
這一世她活着時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做鬼之後也沒有爲非作歹禍害人命,她的下輩子,不該那麽凄慘。
正英師傅囑咐文才去屋裏取了一把油紙傘,文才快步去了,很快便拿着油紙傘出來,交到了正英師傅手中。
正英師傅撐開傘,看着地上躺着魂體渙散的秦月,硬邦邦地說道:“你若信我,就到這傘裏面來。”
話音未落,秦月已經化作一道暗光沒入撐開的傘中,正英師傅愣了愣,哪裏想到這女鬼會如此信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也不多言,重新将傘收了起來,從懷中掏出幾張符箓,仔細看過之後,選出一張,貼在了傘上。
淡淡的金色光芒閃過,這把略微有些破舊的油紙傘瞬間變得燦然如新,一旁的任婷婷已經看呆了,見正英師傅将油紙傘遞過來,慌忙伸手接住,隻是想到這傘裏面封着一個女鬼,任婷婷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很快又穩住了,隻不過拿着傘的手微微顫抖着,洩露出她心底的懼怕。
正英師傅不是什麽細心的人,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兒,隻是囑咐任婷婷去将這傘供在桌案上,早晚上香,切莫忘了。
不是正英師傅不想将這事情交代給文才,隻是文才是男人,向來馬虎大意,不及任婷婷細心,這事情交代給任婷婷他才能安心。
任婷婷将傘放在了屋子角落裏的桌案上,取了香爐,燃了三炷香放在其中,見淺淡的煙霧袅袅升起,如同有意識一般纏繞在油紙傘上,那普普通通的紙傘在這煙霧缭繞之中,竟然隐隐透出幾分貴氣。
搖了搖頭,将腦海中的荒謬之感驅逐,想起那個黑發白衣的清麗女鬼,任婷婷心中不由得一軟,那恐懼之意散去了幾分,忍不住低聲開口,說了聲:“你别怕,九叔是好人。”
任婷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兒,明明傘裏面裝着的是個女鬼,她明明該害怕的,可是現在,她卻在這裏安慰她。
過了許久,在任婷婷以爲傘裏面的鬼不會回應她的時候,傘裏面傳來女子略顯清冷的聲音:“謝謝。”
任婷婷愣了一下,臉上随即露出欣喜的笑容:“不用謝,我也沒有做什麽。”
傘裏沒有聲音再傳出來,任婷婷也不在意,心情莫名覺得很好,轉身回了桌子旁,繼續吃飯。
剛剛這麽一折騰,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了,不過正英師傅沒好意思讓任婷婷去重新熱一下,就這麽就和着吃了下去。
文才倒是咕哝了幾句,說菜都涼了,不好吃了,可是見自家師傅和任婷婷都不說話,他也就消停了下去,默默地啃着幹巴巴的饅頭。
吃過飯,收拾了桌子,任婷婷看了文才一眼,文才乖乖地端着碗筷去清洗。
文才立刻之後,任婷婷回頭看了一眼角落裏被煙霧纏繞着油紙傘,躊躇了片刻,方才開口詢問道:“九叔,你會幫她的吧。”
雖然知道正英師傅的性格,可是任婷婷卻仍舊不太放心,總想着要聽到正英師傅親口承諾了,才能安心。
正英師傅看着任婷婷,目光沉沉,他有些不解,這個大家小姐,對那女鬼爲何如此關心?
想不通,也不好去問人姑娘,正英師傅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任婷婷的話。
任婷婷松了一口氣,總算安下心來,見正英師傅回房去了,她頓了頓腳步,走到放着油紙傘的桌案前,見香快要點完,那些迷蒙的煙霧變得淺淡了許多,任婷婷重新取了香點上。
煙霧又變得濃郁起來,一層又一層地籠罩在油紙傘上,任婷婷呼吸間全是香火的氣息。
有些意外的是,原本極爲不喜歡的煙氣也變得沒有那麽讨厭了,皺起的眉舒展了一些,任婷婷看着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的油紙傘,輕聲說道:“九叔說了,他會超度你的,你放心。”
油紙傘内的女鬼許久都沒有回音,任婷婷也不在意,伸出手,想要觸摸一下紙傘,可是似乎想到了什麽,卻又将伸出的手縮了回來。
弱不可聞的腳步聲慢慢對遠去,屋子裏隻餘一片寂靜,除了屋外偶爾傳來的蟲鳴聲之外,在沒有别的聲音。
秦月被封在傘裏,讓她覺得意外的是,傘裏面的空間并不黑暗,有微弱的光線從傘外透了進來,足夠照亮這狹小的空間。
秦月受的傷挺重,意識模模糊糊的,外面的聲音傳進來,似乎在說着什麽,可她卻怎麽都沒有辦法聽清楚。
她太虛弱了。
恍惚間,似有溫暖的液體将她層層包裹了起來,靈魂像是徜徉在溫熱的水中,暖洋洋的,舒服極了。
秦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夜色已經深了,姑媽的鋪子已經關了門,秋生吃過飯後,謝絕了姑媽留他住一夜的好意,騎着自行車,歪歪扭扭地往家去了。
鎮子并不是很大,從姑媽家到他自己的家也沒有多遠的距離,秋生卻硬生生地騎了一個多小時。
騎得再慢,也終歸是要到的。
院門并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秋生知道,這是師傅特意給他留的門,他将車子推了進去,轉身銷上了門栓。
師傅他們應該已經睡下了,除了大廳裏那橘色的光芒外,其餘的幾間屋子都黑洞洞。
秋生原本打算回房去的,往回走的途中卻改變了注意,腳步一轉,進了大廳。
大廳裏面,三清像前,一排蠟燭已經燒了一般,紅紅的蠟泥軟在短短的蠟燭下面,火苗跳動,發出細微的噼啪聲,秋生站的極近,身體擋住了燭光,拉得長長的影子幾乎占滿了大半個房間。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想,隻是想在這夜色裏安安靜靜地待上一會兒。
從抽屜裏取出新的蠟燭,依次将那些已經燒得隻剩一半的蠟燭換下,想到明天可能會有的一通臭罵,秋生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無所謂的神情。
他的美人被師傅吓跑了,總要讓師傅也不舒服一下才好。
蠟燭換上,屋子裏比剛剛亮堂了許多,秋生舒了一口氣,低落的心情好了一些,轉身準備離開,卻看見牆角放着的桌案上擺着的那把油紙傘。
秋生跟着正英師傅已經有一年了,雖然學藝不精,可對以這種姿态擺放着,并且前面還擺着香爐的油紙傘,還是知道的。
這裏面,怕是被師傅關着一隻鬼,隻是不知道,裏面關着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不是想秦月她們那樣,溫柔多情。
秋生想了很多,神色有些恍惚,他倒是沒有做出将裏面的鬼物放出來的混賬事兒,隻是取了桌案上放着的香,點燃了三根,插入了已經有一小撮香灰在裏面的香爐之中。
“算你好運吧。”
秋生如是說,雙手合十朝着油紙傘拜了拜,轉身離開了大廳。
煙霧升騰而起,如同有自我意識一般,細細對纏繞在油紙傘上面,一點一點的浸入傘中。
秦月渙散的魂體一點一點的被修複,她卻仍舊陷在深度睡眠之中,沒有一絲醒來的迹象。
夜色更濃,被霧氣所籠罩的深山之中,傳來類似野獸的嘶吼聲,幽深黑暗的山洞之中,恐怖的黑影從中一閃而出,朝着山腳下處于沉睡之中的小鎮奔去。
天剛蒙蒙亮起來,正英師傅家的大門便被人用力的敲響。
文才打着哈欠從屋子裏出來,揉了揉松惺的睡眼,慢吞吞對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在的是背着□□的保安隊,領頭的人是樓高南。
文才瞬間就被吓醒了,嘴裏發出比女人還要尖利的叫聲:“師傅,救命啊!!!!!”
樓高南此時急得要命,見文才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将他扒拉到一旁,領着自己的手下進入了院子之中。
“九叔,九叔!九叔!”
樓高南還記得正英師傅的手段,沒敢亂闖,隻是扯着嗓子在院子裏喊叫,沒過一會兒,正英師傅以及秋生任婷婷三人從各自的房間裏出來。
見到這滿院子的人,正英師傅也是一愣,闆着臉喝斥道:“你們這是幹嘛?!”
樓高南哪裏會計較正英師傅的态度,見他出來,急忙就跑過去,将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小鎮子上死了人,樓高南去看過,全身的血都被吸幹了,樣子可怕極了,若不是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怕是誰也認不出這和幹屍沒兩樣的人是誰。
發生這種怪異的事情,尤其是鎮子上鬧僵屍的事兒還沒解決,樓高南不敢大意,立馬就來找正英師傅。
聽到樓高南的所描述的事情,正英師傅臉色嚴肅了起來,指揮秋生和文才帶上家夥,他和樓高南先行一步,去現場查看。
一院子的人片刻間走得幹幹淨淨,秋生和文才兩人各自回去準備東西,隻留下任婷婷站在那裏,她想了想,轉身進了大廳,将裝着秦月的油紙傘抱在了手裏。
秋生和文才兩人走得很急,誰都沒有注意到任婷婷居然将油紙傘給帶上了,等到了案發現場,任婷婷看到那死狀凄慘的屍體,差點吐了出來。
她不由得抱緊了手中的油紙傘,淡淡的煙氣鑽入鼻中,任婷婷的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剛剛的那種想吐的感覺似乎全都消失不見了。
再去看地上那具屍體的時候,已經再沒有了害怕的感覺。
正英師傅仔細查看了一下屍體,确定這具屍體是被僵屍吸幹了血液,爲了防止屍變,屍體必須燒幹淨。
這年代講究個入土爲安,誰也不想死後被挫骨揚灰,然而,形勢逼人,活着的人誰也不想有個随時會屍變的東西威脅他們的安全,就連那個死者的家人,再得知僵屍第一個要找的便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也就不再阻止,默許了将屍體燒掉。
死人總歸沒有活人重要。
僵屍重新出現,正英師傅從死者脖子上的傷口形狀看出,做下這事的人是任老太爺。
他之前被正英師傅他們重傷,也不知道怎麽恢複了行動能力,安生了這麽久後,重新出現,甚至比從前更加兇殘幾分。
正英師傅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抱着油紙傘的任婷婷身上。
任家的血親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不管怎麽樣,任老太爺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任婷婷現在的處境相當危險。
察覺到正英師傅眼中的擔憂,任婷婷笑了起來,抱緊了手中的油紙傘,她輕聲說了一句:“我不害怕。”
任婷婷相信正英師傅的能力,她也相信,自己懷裏抱着的油紙傘裏面所封印的那個女鬼。
她會保佑她的。
任婷婷不知道其中原因,隻是就這麽堅信着。
正英師傅又開始忙碌了起來,連帶着秋生和文才兩個都忙了起來,隻除了任婷婷,她對道術一無所知,又因爲是要被重點保護的人,倒是四個人中最輕松的。
見正英師傅他們忙得團團轉,自己卻隻能在一旁看着,任婷婷有些過意不去,正英師傅見她如此,便囑咐她去多給那傘裏的女鬼燒幾炷香,讓她早日恢複,以便能及早投胎。
任婷婷應了下來,轉身進了大廳,正常裁剪符紙的秋生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看着正在擡筆畫符的正英師傅,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傅,那把傘裏面關着的是誰?”
正英師傅提筆的手頓了一下,符紙上的靈氣散去,這張符箓是費了。
正英師傅将符紙團成一團,扔到了腳下,他看也未看秋生一眼,漫不經心地說道:“跟你沒關系。”
文才似乎想說什麽,可看着在那裏畫符的正英師傅,又什麽都不敢往外說。
秋生沒看到文才的模樣,見師傅不說,也不在意,繼續低着頭忙碌起來。
任憑秋生腦洞再大,也絕對想象不到,師傅竟然會把秦月留在家裏,留在他伸手就可以觸碰到的地方。
天色暗了下來,陽氣消弱,陰氣滋生,随着太陽墜入山中,最後一絲光明消失,黑暗籠罩了大地。
黑暗爲那些生活在陰暗之中的生物提供了最好的掩護,人的眼睛被黑暗蒙蔽,看不清暗處隐藏了什麽東西。
眼睛看不到,耳朵卻變得更加的靈敏起來,隐隐約約,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嘶吼聲,正英師傅交代秋生和文才照顧好任婷婷,自己提着桃木劍朝着聲音發出的方向跑去。
家裏被正英師傅布置下了天羅地網,隻要關死了門窗,不與僵屍正面硬杠,哪怕是秋生和文才這兩個菜鳥,也足以支撐到他回來。
正英師傅離開之後,任婷婷立即便去了大廳,将放在桌案上的那把油紙傘抱在了懷裏。
秋生決定任婷婷實在有些奇怪,這種時候不忙着關門關窗,去抱一個裝着女鬼的油紙傘做什麽?
隻是他心在忙着去關門關窗,也顧不得去詢問什麽。
有了秦月她們,秋生對任婷婷的熱情飛快地消減,雖然她生得也非常貌美,可是她身上卻沒有那兩個人的風情萬種。
美人也是要比出來。
秋生想着,手上的動作慢了下去,卻在這時,院子的大門砰得一聲飛了出去,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門外跳了進來。
遮住了月光的烏雲飄走,皎潔的月色之下,任老太爺那張可怕的面孔映入秋生的眼中。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空氣中濃郁的腐臭氣息險些将他熏得暈厥過去。
秋生臉色難看異常,加快了手上關門的動作。
結實的木門吱呀作響,任老太爺是聽到了這邊的聲響,飛身一躍,朝着這邊撲了過來。
任婷婷嘴裏發出一聲短促對尖叫聲,卻又立即用手捂住了嘴巴,右手死死地抓着手中的油紙傘。
油紙傘似乎不堪重負,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響,任婷婷卻好似完全沒注意到一般,手上的力氣沒有半分松懈。
啪嗒一聲脆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斷裂了,極其淺淡的灰色煙霧充斥在空氣之中。
秋生眼前一花,然後,他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他和那個撲過來的僵屍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