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謎底

不見方三日,世上滿櫻花。

佐竹氏那位居住于稻松府的貴公子,曾以這句歌傾倒了大半京中的女子。

能讓名門女公子們思慕難當的,卻并非他用筆墨寫下的這句和歌,而是他在法皇禦簾前作歌的姿态——風雅溫和,俊美無俦,雖爲武家之子,卻足以比肩任何一位清涼殿上人。

他出生于武士一族伊勢佐竹氏,本名呼作佐竹義實。

因爲居住于稻松府,他便被稱作“稻松殿”。

京中的女子們但凡提起那位“稻松殿”,便是一陣羞澀宛然的笑。哪怕是身居宮中的内親王們,也願意将他攬爲入幕之賓。

隻可惜,這位讓無數女子戀慕不已的貴公子,卻以二十三之齡皈依法門,入日蓮宗爲僧,法名蓮入。在西海邊遊曆一番後,蓮入法師回到了京中。他将位于稻松的府邸空置着,卻搬入了一所簡陋的屋宇。

“這般,别人便不能呼鄙爲‘稻松殿’了。”蓮入說。

服侍着蓮入法師的仆人小摘,一貫很不能理解蓮入法師的想法。

佐竹家正是興盛之時,若是蓮入法師留在朝堂之中,準能和他的父兄一樣,陪伴在法皇身側。但是法師卻不肯回到朝堂之中去,定要留在窮苦的地方生活;明明有着那麽多的千金名媛在思慕着他,他卻隻專注于怪著奇書,成日裏和幾個精通陰陽術之人來往。

“殿,陰陽術與佛宗可不算融洽呀。”小摘勸他。

“陰陽術甚是有趣。”蓮入法師卻不理他:“我瞧他們的式神,昨天召來一個塗壁,再昨天召來一個帚神,真是好玩極了。那陰陽師還說,今天給我叫個大天狗來。”

“殿,那基實大人寫來的信呢?”小摘捧着法師家裏來的信件,問。

“不看了,不看了。”法師興緻勃勃地說:“我還要去見一見那大天狗。”

蓮入法師拾掇了經書僧衣,叫下仆去取傘和牛車。就在這時,外院的仆人支支吾吾地趴跪在了濕漉漉的泥地上,腼腆地說:“殿,有……有一位女子,想要見您。”

不等蓮入回答,舉着信件的小摘便說:“法師一早就不見那些女公子了。”

蓮入也說:“甚麽女子,當然是大天狗比較緊要。”

看蓮入這般作态,小摘搖了搖頭,隻匆匆忙忙地合上了紙門。天色半暗,正逢春夏之交的京城萦着依稀水氣,綠意花枝交縱掩映的屋宇上,正淅淅瀝瀝地淌着成串的細細水珠。蓮入攥着手裏的數珠,盯着屋檐下細如牛芒的雨水,一言不發。

小摘早就習慣了蓮入法師這幅模樣——滿腦海的奇思妙想,一衣兜的奇經怪傳。時不時便陷入出神狀态,一出口便是妄言狂語。尋常人喜愛的權第财寶、名譽威耀,蓮入法師一概不感興趣,反而避之不及。

“大天狗……是何物?竟比我更好看一些麽?”

小摘和蓮入都聽見了一道清麗婉轉的女聲。

簡陋的門房下,一名女子沐着纖纖細雨而來。她披着芥子色的唐衣,手持一柄桧扇,刺有菊唐草紋的下裳拖曳于身後。她的容貌猶如匣中珍寶一般,散發着绮麗的光輝,使得原本粗陋簡樸的院落,頃刻便昳麗起來。

她停下腳步,朝着法師擡頭望去。

細碎的雨落在她雪色的長發上,遠山秀眉輕分幽岫。額心一點翩然的紅,使得周遭一切都冶豔浮動起來。

“鄙雖自稱是個法師,可不會除妖。”蓮入說:“你怕是見錯人了。”

“沒有錯呀。若你會除妖,我現在便不敢站在這兒了。”那女子說。

“……”蓮入法師無法,便問:“能讓你這樣的大妖親自前來的,是什麽樣的要事?”

“倒也沒什麽要事。”那女子揚唇一笑:“聽說你愛這天下衆人……恰好,無人愛我。我便想來見一見蓮入法師。”

“小摘,小摘。”蓮入法師不理她,朝着小摘吆道:“去趕牛車,我要去拜訪非洲晴明了。過了酉時,可見不到大天狗了。”

雖然那女子貌美絕倫,卻無人多看她一眼。院子裏的仆侍們舉傘的舉傘,驅車的驅車,将蓮入法師扶上了牛車内,從泥濘的小道間駕車離開。

小摘趕着牛車,問蓮入:“那女子是什麽人呀?”

蓮入說:“是個妖物。”

小摘便笑說:“殿,您的俊美之名,竟然讓妖也爲之傾心嗎?”

蓮入坐在車簾後,搖搖晃晃的視線望向前方:“她并非傾心于我,隻不過是孤寂無聊罷了。”

那名女子确實無聊。

蓮入法師去了非洲晴明的府上,卻沒能見到大天狗,反而又見到了一隻帚神。連着數日,晴明都沒能喊來大天狗,最後隻能以酒解憂,哭着說要回非洲雲雲。

雖然見不到大天狗,但蓮入卻總能見到那位女子。

她總是在悄然不經意間,出現在蓮入的面前,誰都不知道她在何時走入了蓮入的屋宇下,又在何時寂然無聲地站在了蓮入的身旁。

妖物麽,終歸是難猜的。

她或是用手指撚着經書的一頁,以那副動人的嗓音逐一念出頁上的字迹;或是出現在蓮入的銅鏡裏,對着他無奈的面孔,淡笑着梳理自己雪色的長發。

久而久之,蓮入的仆從們都習慣了這樣的事情——在禦簾下發現了華美表衣的一角,在蓮入的黑色法衣上挑出一根女人的長發,或是聽見清泠悅耳的纏綿笑聲。

小摘一點都不擔心。

“殿皈依佛宗前,可是名滿全京的美公子,何等的美人沒有見過?殿對女人,可是極其無情的呀。”小摘說。

蓮入法師雖然遠離本家獨居,他的逸聞卻依舊會傳到本家佐竹氏的府邸中。蓮入的兄長佐竹基實忍不住将蓮入喚來,憂心忡忡地問:“義實,聽說你在家中豢養了……不潔之物?”

蓮入撚着念珠,露出猶疑之色:“不潔之物?”

佐竹基實咳了咳,說:“爲兄說的是那妖。”

蓮入頓悟了,說:“我這便将她驅出去。”

雖說答應了兄長,要把那妖女從家裏驅出去,但蓮入出了佐竹家門,便将這件事抛之腦後,興緻勃勃地去了非洲晴明家裏,說是要見晴明新召來的酒吞童子。等到他見完酒吞童子歸家時,已經是夜半三更時分。

夏蟲匍在草野中低鳴不休,被驟雨洗刷過的小道上萦着一片土地的芬芳。清明的月輪将光華灑落于腳邊,由着水珠散出道道破碎嶙峋的光。蓮入漫步在歸家的路上,卻見到那雪發的女子站在小院門前,忽明忽暗的螢火映着她美麗的容顔。

蓮入微愣,停下了腳步,問:“你這是……在等我嗎?”

“沒想到你回來的這麽晚呀。”女子以袖掩唇,笑了起來:“我算到你今天要将我驅出家門,因而匆匆趕來見你最後一面。”

“這般料事如神?”蓮入說:“我确實要将你驅出我家。”

那女子握起了蓮入的手,笑眯眯地俯身上前,在蓮入的面頰上輕輕一吻。她在蓮入的耳邊說:“稻松殿,你愛的不是天下衆人麽?那也愛我,可好?”

夏夜流螢亮起一抹稍縱即逝的光,在蓮入法師的面前忽閃着。

冰冰涼的吻,讓蓮入法師微一愣神。很快,他搓着自己的面頰,說:“這可不好,這可不好。世間奇聞逸事如此之多,鄙餘生所剩,尚不夠走訪四國七海,哪能用來言說情愛呢?”

這般說着,蓮入法師丢下了氣呼呼的女子,鑽回了自己的小屋。隻不過,他倒是再沒提起要将她驅出家門的事情了。

于是,一切便又照舊。

黑色的法衣上依舊沾着女人的長發,妝台前擺着水紅色的口脂。小摘捧着新挖的冰塊送到庭院裏,便看到那女子倚在蓮入的懷裏,低笑着将經書翻過一頁去。

黑色的法衣與顔色鮮豔明麗的下裳交纏在一處,白色的長發宛如鋪曳而開的一片雪。她用桧扇抵着蓮入法師的耳畔,半是埋怨半是嬌矜地說道:“我讀不懂呀。‘深著于五欲,如牦牛愛尾……’”

小摘捧着懷裏涼透心房的冰塊,淡定地退了出去。

沒想到他家法師名冠京師二十載,見慣環肥燕瘦無數美人,最後卻栽在了一個妖女手裏。

說起來,還得怪非洲晴明。

蓮入法師無甚友人,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便是那位非洲晴明。晴明聽說蓮入家裏有一位絕代佳人,便揮着折扇說好好好,正适合來一場曠世之戀,還說着“無數女子可是哭着喊着要嫁給我的酒吞”……竟然真的有女子要嫁給酒吞童子?!

夏去秋來,枝葉漸頹,細細的初雪灑落于京都。蓮入法師位于山腰的小屋,也被皚皚白雪所盈覆。灰霭霭的天空一落雪,那女子便顯得格外愉悅。

“我是雪妖,當然喜愛雪了。”她說。

蓮入法師看着她的長發,若有所思。他對男女之情一貫木讷,此刻忽然才想起來,雖然他與她已經相識一夏一秋,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麽?”蓮入法師問。

“我沒有名字呢。所有人都呼我爲‘殿’。聽聞你皈依佛宗前,家住稻松第,因此被稱作‘稻松殿’,我倒是覺得這名号比你的法名要悅耳動聽,蓋因别人也呼我爲‘殿’吧。……不如,爲我取一個名字吧?稻松殿。”

她笑盈盈的,用合攏的桧扇抵着自己的面頰,曲起的小指纖瘦細長。自額際向兩側分開的柔軟白發下,眉心藏着一點冶豔的紅。

“你很想要一個名字嗎?殿。”蓮入法師手持數珠,靜立在屋檐下。

屋外的落雪還未止住,紛擾而下,山野上的櫻花樹仍舊裸着光秃的枝丫。褐色的枝幹上,栖着薄薄的碎雪。

“是的。”她百無聊賴地折起了自己寬大的衣袖:“稻松殿的家中既無美麗衣裝,也無珍奇珠寶,日子實在無趣。爲我取一個人類所喜愛的名字,倒也不失爲新奇之趣味。”

語氣中有着近似撒嬌的怨怼,她卻依舊秉着冷豔的面容。明明是少年之齡,卻有着難以接近的、恍若與生俱來的高貴氣度。

蓮入垂下了手,紅色的四天玉恰好落在拇指與食指間。手指修長白皙,仿佛白雪披就:“‘蓮沼’,如何?生于淤泥,卻拔而未染。”

“那可真是太好了。和稻松殿的法名很像呢。這是姓氏嗎?那麽,名字呢?”

“就叫做‘明音’吧。”

降誕于世上一百餘年,她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做蓮沼明音。因爲這個名字是蓮入法師賜予的,因而便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她總是喜歡聽法師一次次地喊着她的名字。

“明音殿下……?”

“明音?”

“爲說涅槃,盡諸苦際。……明音殿下?你在聽嗎?”

風吹動滿天翻飛雪花,白色的障子紙窗上映出一道修長剪影。蓮入白皙的手指間垂落一串紫檀數珠,黑色的法衣下擺拖曳于地。

“下雪了呀。”她伶然清越的嗓音傳來。

“是的,明音殿下。”蓮入答道。

對于明音來說,蓮入法師是個無趣的人。他對男女之愛毫無感觸,也不懂得如何讨女人的歡心。京都不少其他僧人,都是圈了寺廟掙來無數金銀财寶,娶妻生子或是花天酒地,然而蓮入卻一直過着清貧的日子。

閑暇時分,他便去見一見研究陰陽之術的友人,寫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明音問小摘:“你們法師,一貫都是這麽無趣的呀?”

小摘雖然不喜妖,但和她相處多了,便也覺得她本性不壞,于是說:“殿從前更無趣,一言不合便要去西海邊修行。每日跟着漁民出海,回來便在廊下編草網,真是不堪回首。”

頓了頓,小摘又說:“不過,殿皈依佛宗前,卻是很有趣的。殿從前号稱京中第一貴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風姿,讓無數人傾倒。不過,殿現在已折刀不用了。”

正在說話間,蓮入法師來了。

明音撲了上去,一搖一晃地挂在了法師身上。小摘搖搖頭,退着離開了庭院——不管是人是妖,但凡愛上了他家稻松殿的,便都會是這幅深陷戀情的模樣吧。

可是,蓮入法師可是很無情的人。

蓮入确實無情。

任憑蓮沼明音倚着、抱着他,甚至親吻着他的面頰,玩着他的衣擺,親昵地靠在他懷裏,蓮入都一臉淡淡,恍若未聞。

随即,蓮入從寬大的衣袖裏取出随身攜帶的經書來,又要爲這位大妖講經。明音對佛經可絲毫沒有興趣,也隻能悻悻地用衵扇去接空中的雪,聊以解悶

“嘩”的一聲輕響,飾有金箔的杉木衵扇被徐徐展開,施以薄彩的扇面當空微抖而過,接過些許飄落的雪花。明音那層疊鋪曳而開的襲色裙裾,沾着微融的雪,明媚鮮妍的色澤彼此映襯——紫村濃、生壁、百入茶、移菊,美麗溢目。

“……深著于五欲,如牦牛愛尾,以貪愛自蔽,盲瞑無所見。”蓮入一手持着念珠,低聲地念着。紅色的四天玉滾過他修長的手指,向下滑落。

明音的杉木衵扇帶着降雪,壓在蓮入的手背上,阻止了他指間細微的動作。

繼而,那柄衵扇緩緩合上,蹭弄過撚着數珠的手掌。明音緩緩念道:“深著于五欲,如牦牛愛尾,以貪愛自蔽,盲瞑無所見……這‘五妙色’中,可也含了‘情愛’?”

蓮入法師瞧她一眼,放下經書,說:“是有男女之愛。”

明音問:“稻松殿愛我嗎?”

蓮入法師低垂眉眼,說:“我愛這天下衆人。”

明音氣鼓鼓的,惱怒了眉目,将一團雪塞進他黑色的法衣裏,蹬蹬蹬地跑開了。小摘聽見響聲來看,卻發現自家主人面色複雜,正努力地将手塞進衣領裏。

“殿!您這是在做什麽呐?”小摘問。

“小摘,小摘。”蓮入法師苦不堪言:“快幫我把衣服裏的雪團掏出來。”

蓮沼明音雖然生氣了,但她總是氣不過三天。下一場雪落下時,她便乖乖回來了。接着,便如往常一般膩在蓮入的懷裏,昏昏欲睡地聽着經書。

偶爾睜眼時,她望見庭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樹,忽然又有了興緻。

那樹生着朝天伸展的幹枯枝丫,黑棕色的粗糙枝幹上盈着薄薄的積雪。

“啊,那個啊……”她将桧扇一攏,遙遙指向雪中光秃的樹木:“春天就會開花吧?”

“是的。”蓮入松開了手裏的經書。

“‘不見方三日,世上滿櫻花’。這是你從前所作吧。”明音緩緩展開了桧扇,豔紅的指尖擦過一一扇骨:“稻松殿?”

“明音,鄙名今作‘蓮入’,我已非居住在稻松府之人了。”

“那麽,春天便會看到花了吧?待春天來了,便帶我去看那棵樹吧,稻松殿。”

“……算了,稻松殿便稻松殿吧。”

蓮入疑惑地望她一眼,說:“爲何非要我帶你去看呢?”

明音一下子便從他的懷裏彈了起來,氣惱地說:“是呀,爲什麽呀?”

蓮入困惑地搖了搖頭,說:“若是你真要看花的話,我便去問晴明借桃花妖。”

明音捏緊了手裏的扇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稻松殿。”她冷下了眉目,直直盯視着面前俊美的僧人:“你可對我……有任何的情感?”

蓮入望着她,手中的經書被忽然而起的風吹開。片片碎雪,被吹入屋檐下。他面色如常,淡淡地說:“我愛這天下衆人。”

明音一噎。

忽而傳來“啪嗒”一聲輕響,竟是蓮入手中的數珠斷了開來。他微詫地低下頭,卻發現數珠正從手上不停地滾落着。

啪嗒啪嗒的清脆細碎聲響不絕于耳,綿延細長。黑色的、細小的珠子,從斷裂的紅色絲線上墜下,滾落一地,在榻榻米上四散而開。

他修長的手指空蕩蕩地懸于空中,舉着散了一半的數珠。紅色的四天玉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仿佛雪地裏的一點紅豆,綴着房線的蜻蜓結在風裏一搖一晃。

蓮入回過神來,望向身旁,卻發現那雪發的女子已經走遠了。她纖麗的背影,仿佛已經與茫然蓬蓬的漫天大雪融在了一處,随時都會就此消匿。

蓮入撚着斷了的念珠,隻覺得喉間一啞。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喊道:“小摘,快去備車。我想去晴明家看看,他有沒有召來大天狗。新歲之前如果都見不到大天狗,他怕是要離開京師,回非洲去了。”

這樣喊完,蓮入回頭一望,果然,蓮沼明音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隻可惜,晴明還是沒能召來大天狗。不等新歲至,京中便是一片天翻地覆的變化。

法皇未能熬過嚴嚴寒冬,倉促薨逝。新剃垂簾的新法皇卻不再寵愛佐竹氏,而是扶持了武田氏的人作爲近臣。佐竹氏是武家,與同樣武家出身的武田家是數輩的宿敵。一起一落間,武田與佐竹便借着法皇的名号兵刃交戈。

佐竹氏雖然是武士之家,卻酷愛模仿公卿貴族風範。曆經數朝,佐竹氏早就不複昔日武士之家的彪悍。戰争一起,便一路敗退出了京師。佐竹一家,連同那位曾經名滿京城的稻松殿,一同消失于京中。

等到明音再度回到山腰的小屋之時,卻發現那兒早就空無一人。

于是,她便四處打聽着。

“可有人見過稻松殿?”

“稻松殿去了哪兒呢?”

一路奔徙于皚皚荒原,跋涉過雪夜與寒冬,蓮沼明音終于站在了西海邊。

身着黑色法衣、頭戴鬥笠的僧人,牽着一匹馬,穿過草葦間的小徑,朝前走去。小摘跟在他的身後,捧着一柄黑身紅镡的太刀。

“稻松殿。”明音喊他:“你要去往何處?”

“……你不用再跟來了。”蓮入法師沒有回頭。

“稻松殿!同我一起回去吧?你愛天下衆人,也當愛我呀。”明音說。

“你回去吧。”蓮入法師說。

明音沒有回去,而是跟着蓮入朝前走去。越近彥島,四周越是荒蕪。海上漂泊着無數破敗戰船,四下村舍荒廢無人。蓮入摘下鬥笠,取出舊日的戰铠披在身上,從小摘手中接過太刀,踩着腳蹬上了馬。

看着他身披盔甲、手持太刀的模樣,明音便想到了小摘說的話。

“殿皈依佛宗前,卻是很有趣的。殿從前号稱京中第一貴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風姿,讓無數人傾倒。不過,殿現在已折刀不用了。”

她心頭惶惶的,便再次喊道:“稻松殿,你要去往何處?”

蓮入法師不回答,隻是一引手中紅繩,與仆從小摘一齊策馬朝前奔去。

彥島的海岸上,已是一片人聲喧騰,兵戈交接之聲亦不絕于耳。下沉的戰船随波逐流,破空的羽箭釘滿了船柱。原本碧藍色的海水,早已被鮮血染爲一片渾濁。天邊的一道烏金殘陽,在海面上映出殘存破碎的金芒。

蓮入的兄長佐竹基實馭着戰馬,手握太刀,面頰上染滿了淩亂的血迹。他的奶兄佐竹知宗說:“殿,不如先從彥島撤走吧。”

基實搖頭,說:“若是義實還在,也不至于淪落至如此境地。”

佐竹知宗苦笑不已,也知道這是基實随口一說罷了——雖然稻松殿驚才絕豔,但僅靠稻松殿,也救不回這衰頹的局面。

就在這時,一串馬蹄聲朝着幾人迫近。基實詫異地擡起頭,卻聽見一聲清朗的呼喊:“兄長,是義實來遲了。”

那年輕人策馬直入敵陣,于他手中揮動的太刀,凜然生悍。随着奔襲的馬蹄,無數武士于他的面前倒下,飛濺的鮮血染滿了盔甲的下擺。他一緊引繩,使得戰馬将雙蹄揚起,手中太刀迎着流矢而去,竟将一枚羽箭一分爲二。他深紅色的铠甲折着西沉的夕光,猶如鮮血浸潤。

基實的視線落在他盔甲下的法衣上,竟然掩面痛哭起來。

“生不逢時呀,生不逢時。”基實哭訴道:“竟要剃度了的弟弟爲我上陣殺敵。”

彥島的夕陽漸漸沉入了地平線,戰鬥漸歇。蓮入法師站在噼啪的火堆旁,低頌佛号。他一手握着染滿血迹的太刀,一手撚着修補好的念珠,喃喃的低語聲,消散于夜空之中。

許久後,他對基實說:“我這便要走了。”

基實明白大勢已去,便對他說:“以後我等便隻能屈居于彥島,以期東山再起之機。義實,若是你……”

蓮入說:“我去遊曆西海。”

他将念珠收好,牽過疲憊不堪的戰馬,朝着茫茫的夜色之中走去。被血迹暈染的法衣下擺,低垂于粗陋的草鞋之上。

蓮入法師帶着小摘朝西海邊行去,不知何時,那雪發的女子便又跟在了他身後。一夜跋涉之後,天光漸亮,蓮入法師盔甲上的血迹,映入了她的眸中。

“稻松殿,你入陣殺敵了嗎?”她問。

“稻松殿,你愛天下人,卻也會殺武田氏的敵人嗎?”她問。

“稻松殿,你也愛不了天下人呀,你也隻是個俗人而已。”她說。

蓮入法師牽着馬,一直沒有回頭。唯有小摘時不時準過頭去,朝她投去憐憫的一眼:“不用再跟啦,快回去吧,快回京中去吧。”

——殿可是很無情的人啊。

蓮沼明音朝着蓮入法師的背影喊道:“稻松殿,帶我去看那棵樹的約定,你是否還記得?”

蓮入終于停下了腳步,他撫了一下身旁的馬背,對明音說:“我記得。”

“那你現在便帶我去看吧,已是初春。”

“……我要去遊曆西海。”法師說。

蓮沼明音的心一沉。

她總算明白了,蓮入法師并非愛着天下人,而是誰都不愛,因而才顯得公平無比。他先爲人子,再爲人弟,最後才爲法師。他不愛這天下中任何一物,因而才願意以僧侶之身上陣殺敵,甯可在弑殺後高頌佛号,也要盡人子之務。

“稻松殿,你真是無情呀。”她朝着蓮入法師的背影喊道:“我願你來生愛盡天下人,受七情六欲之累,受嗔癡妄念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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