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花凋謝之前來看一次的話……就好了……”
神田優總能看見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
優第一次看見那個女人時,是在“出生”的房間裏。
女人站在容器旁,白色的煙霧飄過她模糊而遙遠的身形。
“你是誰?”
年幼的六歲孩子忍不住問道。
研究所裏的女性很少,他從沒見過這個陌生的女人。
站在容器旁的女人橫抱雙臂,并不回答,模糊的面目随着白色的霧氣而微微扭曲變形。
“蓮花……生長于淤泥之中,向着天空……”
女人飄渺又不知所謂的話傳到了他的耳邊。
在優的眼裏,她的身影十分遙遠,但是奇怪的是某些細節又清晰的可怕,比如,他能記得那女人發髻上垂下的綁帶如何在冰冷的空氣中輕輕地搖曳着。
隻一瞬間,女人的身影便飄然散開,化爲一團白色的霧,仿佛根本沒有存在過。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女人的身影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候,于神田優視野的角落裏出現。
面容飄忽朦胧,似蒙着一層霧氣做的面紗,身形飄渺如煙,随時都可能會消散而去。她穿着繡有薔薇十字架的黑色寬擺長裙,裙裾處層疊的花瓣尾被戴着白色手套的雙手優雅提起。裙擺輕輕一蕩,她的腳跟處便開出一朵半凋的小小蓮花。
“你是誰?”
“到底是誰啊……”
“爲什麽總是找我啊!”
優對着白色的幻影一遍遍追問着,從來得不到回答。
有時候,這樣突然的發話,還會引起阿爾瑪的疑惑。
“優,你在和誰說話啊?這裏并沒有别人啊。”
“出生”數月,神田優一直生活在亞洲支部第六研究所中。他從未離開過這片暗無天日的地下,更遑論去見外面的世界;優也從未在現實世界中見過這個女人,更從未見到過或凋謝或盛放的蓮花。
然而,他卻偏偏看到了這樣的一個女人。
有時不僅僅是女人,他還會看到陌生的場景——燦爛到刺目的陽光,滿池凋謝的蓮花,荷瓣上的水珠滴落池面,泛起一圈圈平靜的漣漪,真實到他仿佛身臨其境,無法掙出。
那個總是出現在眼前的、如同夢中幻象、海市蜃樓一般的女人……是誰呢?
優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出現的原因。
他向阿爾瑪詢問,阿爾瑪的答案卻幼稚地可笑:“诶!诶!那可能是精靈噢!”
——精靈你個貝露丹迪啊!
他向貝露丹迪詢問,貝露丹迪的答案更不知所謂:“那可能是翠的影分|身術吧。”
——影分|身你個阿爾瑪啊!
“你們都沒有看到過,穿着黑之教團制服的年輕女人嗎?”優抱着膝蓋,蜷縮在樓梯的一角,他盯着自己的腳尖喃喃地說着,細細的手臂上纏着厚厚的無數圈繃帶。
“沒有。”阿爾瑪很誠實地搖了搖頭。他和優一樣,剛剛進行過新一次的同步實驗,小小的身體上纏滿了繃帶,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飄散在這片小小的角落裏。
“我也沒有。”蓮沼坐在樓梯的欄杆上,晃着兩條細瘦的腿:“我很忙,我先走了。”
“别走啊貝露丹迪!”阿爾瑪撲上去,毫不顧忌男女性别差異,二話不說就緊緊地抱住了蓮沼的腿:“你都好久沒有來找我們玩了呢!成爲驅魔師有那麽忙嗎?”
“有。”蓮沼的額頭跳起一個十字架。她壓抑着狂躁之心,冷冷地站在原地。她絲毫不敢對阿爾瑪動粗——稍稍動手,阿爾瑪可能就會掉下一條手臂或者狂噴一走廊鮮血。
聖潔同步實驗實在是太喪心病狂了。
“你的姓氏是‘花’吧?貝露丹迪。”優忽然問:“‘蓮花’是怎樣的呢?”
“……?”
蓮沼闆着一張冷冷淡淡的臉,立在原地思考着要不要給神田優回答。
她可不是喜歡理睬小鬼的無聊人士啊。
“是生于淤泥之中,向着天空生長,給這個世界帶來芬芳的花朵嗎?”優又問。
“……”蓮沼終于做下了決定。
她緩緩點了點頭,說:“雖然你的描述很中二,但說的也沒錯。”
阿爾瑪松開蓮沼的腿,歪了歪頭:“你們都見過蓮花啊?我都不知道蓮花是什麽模樣呢。”
雖然擁有六歲水平的智力,但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才隻有半年。并且,活動範圍都被限制在研究所内,許多對于普通人類來說極爲常見的東西,對于他們來說都是未曾見過的,比如“天空”,比如“蓮花”。
——沒見過世面的臭小子。
蓮沼在内心嗤之以鼻,面上冷漠以對:“當然。”
“你見過蓮花嗎?”優有些詫異地擡起了頭,喊出了她的名字:“貝露丹迪?”
“……我……”蓮沼的眼睫一動,聲音有些猶豫。
嗳,這不是廢話麽,她怎麽可能沒見過蓮花。
但是……貝露丹迪可是從來沒有見過蓮花的。
“貝露丹迪——貝露丹迪?”蕾妮小姐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轉角處,她輕聲地朝四處喊着:“跑到哪裏去了啊?”
“我在這裏。”蓮沼朝蕾妮喊道:“我這就來。”
“喂,等等,貝露丹迪。”優直直站了起來,朝蓮沼的背影喊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蓮沼的身影已經走遠。
優握緊了拳頭,低低念叨:“這家夥……”
“哎呀,優,别生氣啦。”阿爾瑪托着面頰,一點都不意外:“貝露丹迪的性格就是這樣的。要是哪一天她忽然變得很熱情了,那才奇怪呢。”
蓮沼沒回答的問題,在優的心裏結成了小小的問号。
于是下一次見到蓮沼的時候,他又追問了這個問題。
“貝露丹迪,你見過蓮花嗎?”
剛結束了語言課程的蓮沼默默地盯了神田優矮矮的身影半晌,繞過他打算直接走。
“喂!”優扭過頭,喊道:“你見過蓮花吧?你也見過那個女人嗎?”
“沒有。”這一次,蓮沼倒是回答得很利索:“我沒有在這裏見到過蓮花,同理那個女人。”
“……”優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如果一直看到奇怪的幻覺的話,”蓮沼停下了腳步,說:“那可能是你‘前世’的記憶吧。”
“‘前世’?”優怔住了。
“挪威人相信世界之樹上盤踞着一條大蛇,名爲耶夢加得。有一種說法,是說耶夢加得銜着自己的尾巴,象征着無論是普通的人類還是英勇如奧丁的神明,都會進入‘輪回’。”
“那麽,意思就是說……”
“說說罷了。”蓮沼用書頁扇了扇風,敷衍地回答:“英勇戰死的人都進入了奧丁的英靈宮瓦爾哈拉,平凡死去的人都進入了海拉的死之國尼弗海姆,沒人會真的進入輪回吧。”
“不。”優低垂下頭,說:“如果‘輪回’真的存在的話,那麽,我看見的東西……”
“你到底看見了什麽?”蓮沼不由生出一絲好奇。
兩個孩子在冰冷的台階上并肩坐了下來。男孩披散着過了肩的深藍色長發,漂亮的面孔像是精雕細琢的小小人偶。而他身旁的小姑娘則一臉散漫冷淡,用細細的手指托着臉頰,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自己的唇角。
“女人和蓮花。”優又重複了一遍:“從來沒有見過的人,與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色。”
“那也許真的是你從前的記憶吧。”蓮沼想起了自己來到這裏之前的事情,對身旁孩子的态度不由軟和了下來。
說起來,她也是懷揣着前世的記憶,縮水進入了一個六歲孩子的軀體裏呢。
想到此處,她興緻不錯地說道:“别太擔心了,優。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記得我醒來之前的事情呢。”
“……”優秒擡起頭,問道:“真的嗎?”
“是啊。”蓮沼感慨地說道:“說給翠和埃德加的話,他們絕對不會相信的。也隻能告訴你這樣的小孩子了。我從前可是超厲害的人物啊……”
出門買哈根達斯結果被撞飛到天上,然後成爲了臨時演員,未來還可能被提名金馬影後——想想就很精彩。
“這麽說,你的那個‘另外的名字’,”優緊張了起來:“就是你從前的名字嗎?”
“是的。”蓮沼很懷念地說道:“真懷念啊,很久沒有人喊過這個名字了。”
“蓮沼?”優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是呢。”蓮沼點點頭,說:“從前的我有一個比‘貝露丹迪’好聽十萬倍的名字,就叫做蓮沼明音。”
“好像是比貝露丹迪好聽一些。”優喃喃地說着:“不過,‘貝露丹迪’也很好聽就是了。”
“……”蓮沼失語,淡淡掃他一眼。
果然還是個孩子啊。
關注的重點都很清奇。
“貝露丹迪。”翠的聲音,不期然地在兩個孩子的身後響起。身穿白色職業套裝的翠從黑暗之中悄然走出,她的眼神有些飄忽,整個人看上去似乎很是心不在焉。她一邊胡亂地轉着手裏的筆杆,一邊說:“過來一下……貝露丹迪,你還有一項身體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