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沈杏生回國的日子,他一襲單薄的淡青色長衫,任憑身邊人苦口婆心的勸說,依舊執拗的迎着冰冷的海風立于碼頭之上。
清晨四五點,正是一天中氣溫最低的時刻,年富力壯的這時候不加一件衣服都受不了,更何況體質虛弱的沈杏生,他在外面站了那麽久,估摸回去就會生一場大病。
“長官,您何必這樣糟蹋自己身子,您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們這班兄弟死一萬次都不足惜。”
說話的魁梧青年是沈杏生的警衛長,跟在他身邊四五年,一直忠心耿耿。
“我們已經在旅館等了一周,如果那個人想來早就來了,您就聽屬下一句勸,趕緊上船吧!”
沈杏生盯着來路,喃喃說道:“你不懂,她會來的……休去倚危欄?家國當沒,吾輩亦衰草……她的詩裏明明有理想和抱負,她怎麽會不來呢?”
前方傳來一陣陣船員的催促聲,那個魁梧青年臉上的神情也愈發急躁。
“都這個時間點了,長官,我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沈杏生終于收回視線,他失魂落魄的說道:“是我錯了嗎……是我錯了?走吧,我們走吧。”
魁梧青年接到命令,左手一揮,散布在四周的警衛們把他們的長官圍在中間,向不遠處的輪船舷梯走去。
“沈先生,請留步!”
沈杏生倏地轉過身,瞧見三個男人朝這邊跑來,他眼睛裏燃起期望的火花,等到其中一個男人站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的問道:“……是她嗎?”
馬修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遞給他。
沈杏生接過,阖上眼又随即睜開,取出信封裏的信慢慢看了起來。
“沈兄雅鑒:
前些日你來尋我,談及家國偉業,言辭懇切,确是打動我的,若事情果真如此然,倒也輕松許多。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再三猶豫,非我無愛國報國之心,實屬處境複雜,我竟不知如何抉擇。
你在南京政府供職,又與鄭家大哥有同窗情誼,昔日之事理應了解一二,我搭乘慶朝的輪船前往美利堅,中途遇險,僥幸逃脫,經此劫難,我隻願隐去姓名,安度餘生。
聞故國有難,焦急萬分,竊思吾父以身恤國,後輩人自當效習,遂決定義捐十萬國币,聊表心意。
我知曉你尋我的實情,随信附上名單。
令,你知阮君身故,望其他人亦知,專此奉達。
民國七年六月廿一日
李阮君筆”
沈杏生雙手顫抖着展開另一張信紙,上面短短幾行字,卻使他激動地差點控制不住身形。
“兩架信天翁d式戰鬥機、兩架寇蒂斯c1型教練機、三挺馬克沁重機槍配十七條子彈帶、一百五十支李-恩菲爾德彈匣式□□配五百發彈匣、一百二十支嗎啡注射液。
我已遣可信之人随你歸國,貨物交付,屆由他負責。
業已精心竭力,望君珍之惜之。
1914年6月21日
hepburn”
此情此境,沈杏生隻想在李瀾面前高呼一句“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他擡頭看着馬修,鄭重的說道:“赫本小姐的心意我已收到,如海恩情,我代華國四萬萬人在此謝過。”
“先生的感激我會轉達給我家老闆,另外她讓我單獨捎給您一句話。”
“但講無妨。”
“她希望您能遵守諾言――這世上隻有一位李·赫本,再無其他人。”
沈杏生沉默良久,最後他艱難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算了,輪船即将離港,我們先走了,再見。”
馬修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遠去,和他一起來的那兩個男人也在前面的大部隊中,即李瀾委派的負責貨物交付的可信之人。
“任務完成……嗯,去酒吧喝一杯慶祝一下。”
馬修自言自語道,臉上露出雀躍的神情,然後他駕車離開了碼頭。
伴随着汽笛的一聲長鳴,“伊麗莎白号”郵輪駛離了紐約港,正式開始了她爲期三十九天的航行任務。
沈杏生望着漸漸後退的海岸線,心裏不知怎地竟莫名有些感傷,他對着紐約市的方向輕聲道:“山高水遠,相會無期,你……保重。”
“既然你想去送别,爲什麽到最後關頭放棄了?”
布蘭徹坐在地毯上疑惑的問道,從她的位置,恰好能把李瀾的神情和動作收歸眼底。
“你不懂。”
可我也沒懂到哪裏去。
李瀾的目光描摹着手心的紋路,繁複淩亂,一如她此時五味雜陳的心情。
她是地球二十一世紀的李瀾,也是這個世界的李阮君,無論她如何逃避其中的糾葛與牽連,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
其實她早就發現了,李瀾已經不是李瀾了,從恢複李阮君記憶的那一刻,到之後你來我往的滲透,時間越久,這種滲透就越深。
最明顯的改變――手上沾着六條人命的李瀾,折磨起人連眼都不眨的李瀾,被幾百發子彈打得稀爛臉上還帶着笑的李瀾……
竟然成了今日愛撒嬌使小性、喜歡漂亮衣服和首飾、怕痛怕累的李·赫本。
李瀾恐懼于這些改變,尤其是沈杏生的拜訪,他喚她“李阮君小姐”,他講着李阮君的往事,他懇求她幫忙……而她呢?她好像被什麽鬼怪附身了一樣,心潮澎湃,恨不得親自上戰場殺敵,爲故國抛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
可李阮君的國不是李瀾的國啊。
所以,她是李瀾?還是李阮君?
“唉……”
布蘭徹輕歎一口氣,她看着李瀾陷入激烈的思想鬥争中,無奈的搖了搖頭。
解鈴還需系鈴人,赫本自己鑽了牛角尖,她能做的就是默默陪伴而已。
“赫本小姐,您的粉絲寄來的信。”
亨利管家走進客廳,朝李瀾揚了揚手中的一疊信件,打破了一室的寂靜。
李瀾擺擺手,無精打采的說道:“放到書房吧,我今天沒有心思看這些東西。”
亨利管家沒有放棄,他把一封信放到她面前,引誘的說道:“您确定不看嗎?”
“傑拉德?”
李瀾看見熟悉的字迹和名字,難得有了興緻,拿起信看了起來
“是那個感情受挫的年輕人?他這次寄信過來,不會又是感情上出了什麽問題吧?”
布蘭徹聽李瀾提起過傑拉德的事,又親自見了本人的信,立刻好奇地問道。
李瀾搖搖頭,傑拉德沒說多少感情上的事,不知道是度過了低谷期,還是把傷口遮掩起來不叫外人窺探。
“他說自己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學生,最近爲學校的劇團寫了一出喜劇,邀請我批一下他的劇本。”
“切~還以爲有什麽大事,你慢慢批,我出去玩了。”
李瀾望着布蘭徹的背影,心裏冷哼一身,這小妮子,當她不知道她和誰談戀愛了,改天她把小a調走,有她哭的時候。
“赫本小姐,我也出去了,有事你找南茜,如果她解決不了,叫她給我打電話。”
李瀾又送走了亨利管家,然後她掃視四周,發現寬闊的客廳内隻剩她一個人,不由覺得有些寂寞。
她低頭看着手裏的劇本,決定現在立刻馬上讓自己忙起來。
傑拉德創作的是一部獨幕喜劇,篇幅較短,到晚餐前,李瀾就已經修改的差不多了,但她追求極緻,便決定找朋友幫她複修一遍。
這個朋友就是查理·斯特林,他在喜劇表演的舞台上浸淫十多年,修改一部小小的劇本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
李瀾去了一通電話,知道他最近在紐約,并對她提出的複修十分感興趣,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複,李瀾把劇本密封好,派了一個仆人送到查理·斯特林的府邸。
兩人溝通了一周時間,劇本最終定稿,取名爲《邪惡之眼》,并按照傑拉德留下的地址給他回寄了過去。
雖然這件事對李瀾稱不上多麽難搞,甚至可以說輕松,但受人之托,又是自己的粉絲,總要上心一些。
轉眼到了六月末尾,忙完傑拉德的事,接下來就是等康斯坦丁的通知,進組拍攝《南方北方》。
距離七月還有最後兩天,一則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大小報紙的頭版頭條,報紙上面大大的歎号仿佛能刺破讀者的眼睛。
“快訊,路德維希大公攜妻子特蕾莎訪問薩拉熱窩市時遇刺,不治身亡!”
李瀾啪地合上手裏的報紙,她看着亨利管家道:“這場戰争無法避免了,趁目前各國談判,我們趕緊把阿爾弗雷德叫回來,我擔心開戰後他……”
“小姐,請你放心。”
亨利管家直視着她的眼睛,安撫,并且十分堅定地說道:“阿爾弗雷德少爺不會有事,請您多給他一些信任,也給洛克菲勒家族一些信任。”
李瀾坐直身體,慢慢點了點頭,她應該相信阿爾弗雷德和家族,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