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那個時候雲公子年紀尚幼,但已經對審美頗有一番見解,每每攬鏡自照,都覺得自己無愧于衆多師叔伯口中那“粉雕玉琢”四個字的評語,樣貌委實生的忒好看了一些。
再加上他自幼聰穎,在陽羨宗這一代的弟子當中,雖說不是最早入門的,卻一直是最拔尖的,真可以稱得上是才貌雙全,世無其二。
這世間他最不能忍的一件事就是,有人當着驚才絕豔的雲公子的面,誇另一個人,沒有之一。
因此聽見師尊嘴裏靈隐派那個“自小聰慧異常,有過目不忘之能,加之根骨極佳,日後必成大器”的江尋意之後,雲歇的内心是憤怒的。
他決定若是見了面,一定要給這個敢搶自己風頭的臭小子一點顔色看看。
靈隐派與陽羨宗素來交好,兩地離的不遠,禦劍隻半日就到了,風景卻大相徑庭。雲歇一路跟着師尊成無道長上了山,觸目所及之處盡是經年不化的皚皚白雪,放眼望去除了白色便是疏疏落落的青松翠柏點綴其間,說不出的冷峻清寒。
他嫌厚衣服臃腫,隻穿了一件玄色的長衫,倒也沒覺得有多冷,雖然年紀尚小身形沒有完全長開,但青澀中已經透出了幾分日後秀美絕倫的影子,在寒風中持了一柄折扇,似模似樣地敲着掌心,點評道:“師父,俗話說一方水土一方人,今日到了靈隐山,我倒瞧着這山這樹十分适合培育和尚,您老人家嘴裏那個‘慘綠少年’……不會是個秃頭罷?”
“徒兒啊。”
成無道長頭也不回地歎了一口氣,慢悠悠地道:“爲師知道,你從小出類拔萃,眼高于頂,看誰都看不上眼,自然對爲師先前稱贊别人那幾句耿耿于懷了。這時候心裏面多半還在覺得爲師老糊塗,不上道,放着你這麽個天下奇才不誇,隻盯着别人家的徒兒說好。”
雲歇不以爲恥反以爲榮,把這一串當做好話來聽,笑嘻嘻地道:“師父所言,當弟子的不敢反駁。”
成無道長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小兔崽子,籲了口氣道:“嘿,你這個脾氣,日後不成大器就成大禍,别的人都盼着自己的徒兒一生順遂無憂,阿歇,可我看你是無憂過了頭,倒真希望命中能碰見個什麽入心入肺的人,好好治治你,也讓你知道知道這世間有些東西是求不得,有些事是無可奈何。”
雲歇不以爲意,笑道:“師父的心願是好的,不過嘛,怕是難。”
成無道長慈祥地看着自己的愛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險些把雲歇拍了個狗啃泥:“從小到大,爲師說什麽都是滿口稱贊,阿歇,你還真是孝順。”
雲歇扶着樹站穩了身子,自覺有失風範,臉色數變之後才勉強維持住了他那副“溫良恭儉讓”的笑容,幹咳一聲掩去聲音中的咬牙切齒:“師父說的是。”
師徒兩人正在說話,山上已經遠遠走下來一個藍衣男子,此人的容貌保持在二十四五的樣子,眉目英俊,仙風道骨,雲歇以前曾經幾次見過此人,知道他是師父的好友缇茗仙師,當下笑着行禮道:“缇茗師叔。”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往缇茗仙師背後一掃,卻發現他并沒有帶人,心中略感失望。
缇茗仙師同成無道長随意打了個招呼,兩人多年好友,也不怎麽拘禮,他回身摸了摸雲歇的頭笑道:“才數日的功夫不見,阿歇的個頭又長高了,模樣也更好看了。成無,我這裏天氣冷,也沒什麽好玩的,他這麽小你怎麽就帶過來了?阿歇大約又要覺得無聊了。”
還是缇茗師叔上道,一張嘴說的都是他愛聽的,不是親師勝似親師,雲歇笑道:“見不到師叔弟子心裏惦記,哪裏還管會不會冷,再說這地方鍾靈毓秀,風景絕佳,弟子欣賞還來不及,當然不會覺得無聊。”
成無道長:“……”
根本插不上話。
他拎着雲歇的後領子,把不遺餘力賣乖的徒兒拽了回來,慢悠悠道:“這小子到哪裏都能自得其樂,不用理他。阿歇,我和你師叔還有事要說,你自己找個地方玩去吧。”
這話正中雲歇下懷,行禮送了兩個長輩離開,立刻轉彎去了靈隐派的後山——那是弟子們平日修行練劍的地方。
他年紀雖小,于修爲上卻已經頗有根基,五感十分靈敏,還沒等轉過山腳,就聽見另一頭人語嘈雜,知道找對了地方,心中暗喜,摩拳擦掌地打算上前看看那個搶了自己風頭的小子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這時聽見一個聲音淡淡響起,因着清朗冷寂,也就在一片喧嚣中格外清晰:“若是怕死,就莫要拔劍。方才石秀隻是虛晃一招,看似淩厲,其實劍勢已竭,朱明若是趁機搶攻便可勝了,可你偏偏心存畏縮,生怕他傷着了你,這才錯失良機。”
雲歇心頭一動,暗暗爲這句話叫了聲“好”,站在拐角處向着說話之人望去,又不由愣了愣——他聽對方的口氣雖然老成淡漠,但聲音尤帶稚嫩,已經知道年紀一定大不到哪裏去,卻也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個小孩子,隻不過那男孩背對着他,隻能看見身上披了一領雪白的狐裘,卻看不見臉。
雲歇無端覺得,這人就應該是江尋意。能有這樣見解的人,才能無愧于他師父那一聲稱贊。
江尋意年紀雖小,但是平日裏說話行事實在不像個孩子,再加上輩分大,地位又尊崇,因此用這種口氣将兩個少年訓了一頓,非但沒讓人覺得不滿,反倒心悅誠服地向他行了一禮。
早課結束的鍾聲響起,年紀大的弟子尚有其他功課,紛紛離開,隻剩下幾個小孩興奮地尖叫一聲,直接在後山打起了雪仗。
有幾片被打碎的雪花揚到了江尋意的面頰上,他微微皺眉,卻也沒有責怪,隻是退後幾步,靜靜負手站在一邊,既不玩鬧也不說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隻是他這樣一挪動位置,正好讓雲歇将側臉看了個清楚,一時驚怔。
他早兩年還常常被長輩們稱贊粉雕玉琢,這個時候卻不得不想,這個世上竟真的有人比他更配得上這四個字。
江尋意不像别的孩子一樣有些嬰兒肥,反倒身形偏瘦,半張巴掌大的小臉都掩在領子上的風毛裏,膚色玉白的幾乎透明,五官精緻,眉頭卻微微蹙着,仿佛滿腹心事一般,看着不遠處熱熱鬧鬧玩在一起的孩子們出神。
原本在一個小孩子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是十分可笑的一件事,雲歇卻莫名的心裏癢癢,總覺得他眉心中間那兩道皺痕有些礙眼,仿佛美玉微瑕,十分想伸手去撫一下,當初找麻煩的念頭早已經忘在了腦後。
他眼珠一轉,折扇無意識地輕擊掌心,正想這小子一看就不愛搭理人,得琢磨着想個什麽借口上去搭讪,就聽見又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哥。”
江尋意微微側頭,倒讓雲歇把他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見到來人展顔一笑,道:“漠樓。”
雲歇的呼吸一頓。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的……
江漠樓氣喘籲籲跑到江尋意面前,隻不過人小腿短,停住的時候還險些絆了一跤,江尋意眼疾手快地在他肩上一架:“做什麽這麽急?”
江漠樓氣還沒喘勻,扶着師兄的手道:“成、成無師伯來了。”
江尋意可有可無地“唔”了一聲。
江漠樓續道:“據說他還帶了個徒弟,說是号稱陽羨宗第一人……”
雲歇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江尋意卻聽得有些心不在焉——今天不知道爲什麽,系統好像格外躁動,一直在沙沙響個不停,像是要說什麽又信号不好,雜音簡直快要把人煩死。
他聽着江漠樓似乎在問自己要不要見識見識陽羨宗那個奇才小屁孩,于是漫不經心地道:“不感興趣。”
雲歇笑容僵住,本來已經把之前成無道長說過的話給忘在了腦後,這下子又都想了起來,一時間新仇舊恨交織,心中異常憤憤:“這臭小子自己長得跟個女人似的,竟然敢對老子不感興趣?狂什麽狂!”
江漠樓聽見師兄拒絕了自己,倒也不怎麽在意,拿出兩塊玉佩,一枚遞給他:“餘師兄給的,咱們一人一塊。”
江尋意知道這是靈隐派弟子人人都有的配置,剛要接過去,又聽江漠樓道:“哥,我想要紅的。”
江尋意一怔,低頭看看江漠樓手中的玉佩,發現雖然形狀相同,但他的那一枚上面比江漠樓的純白玉佩多了幾縷紅絲,于是道:“玉佩上已經刻了名字。”
江漠樓道:“姓一樣就行了。”
江尋意:“……”
他本來對這些東西就不是很在意,看見師弟眼神熱切,也就無所謂道:“好啊……”
話還沒有說完,一隻手半路伸出來,刻着他名字的那塊玉佩被人斜刺裏搶了過去。
江尋意和江漠樓同時擡頭,隻見一名十歲出頭的男孩笑吟吟地站在那裏,個頭高挑,搶過來的玉佩在他手裏一晃一晃的。
江漠樓怒道:“喂,你幹什麽!”
江尋意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後,略帶警惕之色地掃了雲歇一眼,目光微沉道:“閣下這是何意?”
雲歇看他小小年紀說話老氣橫秋的,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道:“我叫雲歇,風止雲歇的雲,風止雲歇的歇,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這人連自我介紹都透着一股讓人牙癢癢的欠揍勁,江尋意白了他一眼,心道:“莫名其妙,你愛叫什麽叫什麽,跟老子有半毛錢的關系麽?”
他生性冷淡又認生,雲歇一副不正經的調調,讓江尋意一聽就讨厭,本來想不搭理,念頭一轉又已經猜出了這個人是誰,頓了頓還是道:“雲師兄想是原先沒見過什麽好東西,因此連這個都搶,你難得從陽羨宗到這裏,遠來是客,喜歡什麽說一聲就行了,不必如此。”
雲歇原本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結果被他這樣諷刺了一頓,竟然難得的不生氣,反倒帶了幾分驚訝地笑道:“你知道我是誰?”
江尋意瞥他一眼,懶得說話,下巴微揚道:“漠樓,走罷。”
“這個不要了?”雲歇笑吟吟地晃了晃手裏的玉佩:“我聽說你們靈隐弟子的玉佩,不是輕易就能給人的,今天我得了它,是不是意味着,你就要給我當媳婦?”
他本來是存心惹江尋意生氣,撿了這樣的話來說,卻不知爲何,“媳婦”兩個字出口時,自己心裏倒是一熱。
江漠樓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眼看着師兄就要把這塊玉佩給他了,突然冒出來截胡的這小子實在是太讨厭了!
江漠樓一掌擊向雲歇,打算把玉佩搶回來,可即使他以後會成爲名震當世的大能,這個時候也才不過是個比對方還要矮了半個頭的小毛孩子而已,唯一值得安慰的恐怕隻有雲歇的年紀也不大這一條了。
雲歇側身閃過,兩個孩子互不相讓,當時就動起手來。
簡直丢人現眼,江尋意滿臉嫌棄,揚聲道:“漠樓,回來,你跟他一般見識幹甚麽。”
江漠樓充耳不聞,反倒是雲歇被江尋意話裏的偏向弄得很是不爽,下手更加不容情:“哼,你以爲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想的倒美。”
江尋意連喊了幾聲,兩個人不聽他的,也有些不耐煩,索性從地上撿了塊石頭,瞅準時機揚手一彈。
“啪”地一聲,雲歇和江漠樓都不打了,同時後躍一步,一起看向地面。
江尋意的玉佩被雲歇搶去之後原本随手挂在腰上,和江漠樓動手的時候自然不會一直盯着看,卻沒想到江尋意這麽狠,攔不住他們兩個,索性自己拿石頭把玉佩打了下來。
玉佩摔在地上,碎了一塊。畢竟還小,這一下連雲歇也有點愣了:“你……”
江尋意傲然道:“不過一件玩意罷了,你拿過的,我就不要了。”
雲歇甯願他像江漠樓那樣跟自己打一架或者被氣得跳腳,也好過這樣輕蔑不屑的口氣,火氣立刻就上來了:“你什麽意思?”
江尋意随口道:“你長得醜,我嫌棄。”
!!!
你長得醜……
長得醜…..
得醜……
醜……
雲歇不敢置信,回手指着自己:“你說我?我……醜?”
江尋意沒想到随便說的一句話對他殺傷力那麽大,愣了一下立刻補刀:“不信就回去照照鏡子,你自己什麽模樣自己不知道嗎?你瞎?”
于是日後在修仙界鼎鼎大名的靈台雙璧,第一次較藝便是由一個“醜”字引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