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打破酒封,江尋意就立刻停止了動作,他側頭分辨了一陣那種奇異的酒香,訝道:“松醪酒?”
雲歇大笑道:“還是你懂我。好酒就應該和識貨的人一起喝,來來來,嘗一嘗。”
他怕江尋意空腹喝了太多酒傷身,已經忍了半天,這時候滿臉興奮地拿過一個杯子倒滿,推給江尋意。
松醪酒好昭潭靜,閑過中流一吊君。十分滿盞黃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塵——這不愧是當世名酒,隻見倒在玉杯之中的酒液金黃粘稠,聞起來也是愈發香濃醇厚,江尋意晃了晃杯子道:“我還以爲這種酒早已經失傳了,你居然能找到正宗的,不容易。”
“你的生辰,怎麽能不尋點好東西。”
雲歇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向江尋意一舉杯,斂容鄭重道:“盼爾如松永不凋,我乃因君談笑,祝壽杯酒同。”
江尋意沉默片刻,淡淡笑了笑,擡手與他一碰杯,亦輕聲回了一句:“但願從今,一年強似,一年時節。”
說罷二人同時回手一飲而盡,而後傾杯示意,對視一笑。
雲歇拍了拍他的後背,柔聲道:“一定會的。”
江尋意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低頭吃飯。雲歇也不動筷子,就在旁邊一面笑吟吟地給他夾菜,一面有一口沒一口的小酌。
隻是他剛剛把酒杯送到唇邊仰頭,就見到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逆着光從門外走了進來,直直坐在了江尋意的身邊。
雲歇一口酒差點灌進鼻子裏,連忙放下酒杯定睛一看,不由罵道:“江漠樓,你是鬼啊?走路都不出個聲音的!”
江漠樓冷冰冰地道:“這是靈隐山,不服你走。”
雲歇道:“嘿,你小子……”
“好了雲歇。”江尋意道:“漠樓,跟你雲大哥别這麽說話。”
江漠樓撇嘴道:“那是你雲大哥。”
他輕輕嘀咕完這句話後,到底不敢再說,仔細地看了看江尋意的額角:“傷怎麽樣?”
江尋意道:“沒事。”
雖然他這樣說了,江漠樓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左右端詳個沒完,雲歇在一邊看的有點不是滋味,酸溜溜地道:“早幹嘛去了,當時若我是你,斷不會讓他挨着一下子。你爲什麽不替他擋着!”
江尋意道:“行了行了,你們兩個每次都這樣,見面就吵,煩不煩——自慧到底也是師叔,當時漠樓根本沒法攔,再說了,他擋着不是一樣要受傷。”
雲歇脫口道:“那怎麽一樣,他受傷我不心疼!”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自己倒是先愣住了。原來……剛才看見江尋意是心裏那種難受的感覺叫做心疼……
江尋意倒是沒當回事——雲歇懷疑他根本就沒仔細聽自己到底在和江漠樓說些什麽。
本來就從來都不是和稀泥的料,更何況這倆人隻要一見面就要不停的掐,總也沒個新意。江尋意聽了兩句也煩了,直接一揮手簡單粗暴地道:“都閉嘴,吵吵的我腦袋疼。漠樓,你來幹嘛來了?也來找吃的?”
“……”
江漠樓在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十分專注地凝視着對方的臉:“我來找你,給你這個。”
他把一樣東西放在桌子上,江尋意低頭一看,驚訝道:“引路令?這東西……你不會是剛才偷出來的吧?”
靈隐派的規矩是不許未滿二十的弟子私自下山的,于是在靈隐山角處設下禁制,要出門非得去教令室領了引路令才行,江漠樓自己也才剛滿十五歲,會有這東西一看就是悄悄摸進去,趁着夜黑風高偷出來的。
江漠樓點了點頭,難得帶了幾分憂心:“師尊歸期未定,自慧師叔也不知要又想出什麽花招來瞎折騰,我想不然你還是下山避避風頭吧。師尊知曉原因,也一定不會責罰你的。”
雲歇雖然不喜歡江漠樓,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個好法子,他一向知道缇茗仙師脾氣溫和,又十分疼愛江尋意,是絕對不會因爲這樣的原因處罰他的,于是立刻跟着鼓動道:“阿尋,我倒覺得江師弟說這招的确不錯,不如你吃完了飯就跟我下山轉轉吧?帶你玩去。”
“……”
剛才還是江漠樓,這會就變成了江師弟,江尋意和江漠樓對視了一眼,心中同時想,這個見風使舵的貨!
雲歇想想要和江尋意單獨兩個人下山,興奮了一會,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連忙道:“江漠樓,你偷了幾張引路令?你不去吧?”
江漠樓:“……一張!”
好想打他!
江尋意很長時間沒有下山了,聽雲歇這麽一說也是十分意動,再加上想到自己要是離開,肯定人人都會覺得那引路令是他拿的,斷也連累不到江漠樓頭上,主意一定,于是扔下筷子道:“行,飽了,走吧。”
雲歇笑道:“哎,就喜歡你這樣的痛快人。”
他哥倆好地摟過江尋意的肩膀,向江漠樓招手道:“這次表現不錯,那就回見了啊,江師弟。”
江漠樓:“……”
誰還要跟你見!
有了引路符,兩人果然一路順順利利地下了山,江尋意見雲歇直接選擇了向左側拐的小路,顯然走的十分有方向有目标,不由揚聲道:“喂,你這是要去哪啊?”
雲歇笑起來,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把折扇,“刷”地展開遮住半張臉,湊進江尋意神神秘秘地笑道:“好地方。”
江尋意嫌棄地将他推開一點,上下打量雲歇片刻,猜道:“青樓?”
這一下輪到雲歇驚住了:“你怎麽知道?”
江尋意道:“這還不好猜,你也就那麽點出息。裝腔作勢的,還笑得這麽猥瑣,剛才在山上你一聽我可以出來就兩眼放光,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一個人想逛窯子卻又有賊心沒賊膽,還要拉我當個墊背的。”
“你娘的。”雲歇氣道:“你這人怎麽這麽讨厭,别忘了要不是老子救你出來,你還在那裏跪祠堂呢!說兩句好話成不成。”
江尋意道:“昧不下良心。不如你來提,我也幫你做一件事當報答吧。”
雲歇道:“啧,你真啰嗦,怎麽話那麽多?小心自慧一會追下山來把你五花大綁抓回去剁了。快走罷,趕路了趕路了。”
明明是他先張的嘴,現在反倒惡人先告狀,不過這個地方倒的确真的不是久留之地,江尋意隻好忍了,被雲歇死活拽着來到了靈隐山下的一處市鎮上。
兩人本來就是偷着出來的,因此并沒有禦劍,好在一路有伴,吵吵鬧鬧的也不覺得路遠,到了鎮上的時候,已經是将近黃昏了。
江尋意并非沒有下過山,隻是一般都是随着長輩,難免有些拘束,和雲歇兩個人單獨出門還是第一回,放眼望去,一條長街望不到頭,人群熙攘,車馬流轉,帶着嘩笑擁擠過店鋪茶樓,秋日裏的桂花香和着水氣在空氣中浮動,女子的脂粉味道亦不時若有若無地傳來,令人無端覺得旖旎。
人太多,饒是他們一身本事也沒有用武之地,兩個人在人潮中身不由己地被推着移動,雲歇倒還好說,江尋意一向不大喜歡人多的地方,更是不願意和人接觸,逐漸落在了雲歇的後面。
旁邊太過嘈雜,雲歇走了一會才發現把人丢了,連忙回頭去找。他本以爲江尋意肯定已經沒了蹤影,卻發現他雖然眉頭微蹙,卻就在自己半步之後的距離。在雲歇看過來的那一刹那,似乎心有所感,江尋意亦同時擡頭,看了他一眼。
雲歇沖他笑了笑,心裏突然覺得很安慰,他們兩個從小相識,到了現在已經十年了,誰都知道他們親厚,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可是突然置身于這紅塵萬千當中,身周喧嚣擾攘盡是陌生面孔,這一瞬間的心照不宣,突然讓雲歇覺得把什麽東西昭告天下了一般。
不過也隻是他自己心動意動而已,江尋意正奮力從人群中間穿過,一心一意暗暗咒罵着不知道計劃生育的古代。
正在這時,忽然有一個東西向他懷裏丢了過來。
江尋意眼疾手快地一接,頓時把那樣東西抄在手裏,還沒顧得上看是什麽,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的笑聲。
他擡起頭,目光掃過街邊的花樓,一群女子正伏在欄杆處紛紛向下望過來,一個個笑靥如花,對着江尋意指指點點,莺聲燕語間似乎連秋景都變成了滿園春/色。
江尋意挑了挑眉,低頭看手裏的東西,正是一枚繡着鴛鴦的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