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眼前一花,一個身穿樸素青衫的中年男子已經站在了面前,此人看上去其貌不揚,臉色青黃帶有病容,個頭倒是極高,江尋意隻瞥了一眼就拱了拱手:“杜家主的易容之術想必是得了令慈的真傳了,真是精妙的很呐。”
杜黎上前一步,目光無聲地掃過他的面孔,雖然臉上木無表情,但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種柔和之意,緩緩道:“二弟。”
江尋意唇邊譏刺的笑容僵住了,心頭一顫,一時忽然升起一種玄之又玄的微妙情緒,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
雲歇笑道:“聽說杜家主病了,我起初還以爲是身體不适,這麽看來,得的卻是癔症麽?上次已經跟你說過了,這是江尋意不是杜衡,閣下的記性可真是不大好。”
杜黎淡淡道:“我沒了弟弟,你沒了摯友,自然誰都希望活着的是自己心裏面盼望的那個。這種心情,雲宗主應該比我明白。”
雲歇一愣,難得的沒有接上話。
江尋意半晌哈哈一笑道:“杜家主風趣,這話說的可真有意思。來者是客,也不好叫你在這裏幹站着,不如進屋喝杯茶吧。”
他不動聲色地推了推雲歇,将杜黎徑直引進了雲歇的房間。反倒是杜黎回頭看了一眼江尋意的房門,又若有所思地轉了回去。
進門坐下,江尋意道:“餘弘,你去倒茶。”
餘弘應了一聲起身,雲歇又補充道:“倒完了就不用回來了,其實杜家主可能也不怎麽渴,隻不過他說的事情倒估計是真不想讓你聽見。”
餘弘哭笑不得,隻好去看江尋意,見江尋意揮了揮手,這才點了點頭帶上房門出去了。
雲歇笑道:“現在杜家主可以說說你到這裏來的‘貴幹’了嗎?”
杜黎向他略一颔首,打量了一下四周,似乎是有點不放心一樣,雙掌在胸前合攏。
“等一下。”江尋意眸光閃動,忽然打斷了他:“杜家主你走了那麽遠過來,應該也累了,這隔離和防禦的結界,還是讓我來罷。”
杜黎知道江尋意對他有所防備,倒也不生氣,風度翩翩地擡了擡手:“請。”
江尋意也不客氣,擡手結印,随着他的手勢,幾人周圍的空氣一陣波動,水波一樣的光芒徐徐出現複又消逝,周圍已經被下了最高級的隔離法術,不但外面的人進不來,就是裏面的人如果不能得到江尋意的允許,也是出不去的了。
他這相當于當着人家的面把一個堂堂的家主圈了起來,實在是夠嚣張的,然而杜黎微笑着看着江尋意的舉動,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他這副易容本來相貌就平庸,再和雲、江兩個人坐在一起,實在有些不夠看的,隻是當這樣淺淺微笑的時候,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從容氣度,讓人不敢輕視。
雲歇把雙手搭在膝蓋,雙目緊緊盯着杜黎的臉:“杜家主,什麽事情能讓你這樣的人遮遮掩掩到了這個地步,我實在想不出來。不過無論是陽羨宗還是靈隐派,和杜家的交情都好的有限,如果你是來盡地主之誼送錢送禮的,我一定笑納,大可以把東西放下人走,但如果你是來求助的,還是免開尊口了罷。”
杜黎笑了笑:“雲宗主,我聽說陽羨山的後面有一座藏經洞,裏面典籍萬千,其中有幾個密室,裏面的書本記載的都是各門派的秘術和奇異詭怪的迷案,隻有曆代宗主和宗主的繼任者才可以進去習讀。不知道雲宗主可曾看見過‘班門納詛咒’的記載嗎?”
雲歇十分鎮定:“我從來都沒有進過藏經洞。”
這是大實話,他一天到晚懶到頭上長草,怎麽會有閑心去什麽藏經洞?還習讀,快呸!
江尋意言簡意赅:“一家之中若是有兩個男嬰同日出生,各剩半條命。”
杜黎道:“人人都說江公子博學多聞,遍覽典籍,果然名不虛傳……”
雲歇淡淡道:“現在不懷疑他是你那傻兄弟了?”
杜黎一怔,淡笑着搖搖頭,那模樣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可笑,還是對雲歇說的話不以爲然,接着自己的話頭繼續道:“正如江公子說的那樣,中了‘班門納’詛咒的家族,每一代都會有兩個同日出生的男嬰,而且這兩個男嬰一個有命無魂,一個有魂無命,隻有施展一種祭祀之術将他們兩人的命和魂合到一起,才能夠保住其中之一。杜家在700年前曾經有一名死敵以命立下了這種詛咒,到了我這一代也沒有解開。”
雲歇聯想到之前吳天奇的話,立刻反應過來:“所以這才是爲什麽真正的杜衡會死的真相,看來杜家主你是被保下來的那一個了?真是恭喜、恭喜。”
他的口吻與其說是恭喜,不如說是幸災樂禍,杜黎明顯被雲歇的話驚了一下,但他很快平靜下來:“雲宗主消息靈通,心思敏銳,真是……讓人驚訝。”
江尋意道:“雲歇,你說的是什麽?”
雲歇簡單的重複了一下吳天奇的話,又有些忐忑,怕江尋意多心,解釋道:“我不是要瞞着你,就是覺得沒有必要刻意提起,反倒引得你想太多。”
江尋意沒放在心上,随意擺了擺手,他從小被當做掌門人培養,對這些事情敏感的很,心裏已經明白過來其中的微妙之處——因爲兩個同日出生的男嬰,除非是雙生子,一般都是異母所出,那麽不論家主選擇哪一個,都會造成另一方的怨恨,久而久之,非得生出禍患不可。更何況修仙的女子本來就不多,支撐起一個世家的主要還是靠年輕子弟,杜家這樣,又如何能興旺的起來?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我聽說杜家最近出現了一些亂子,是跟這班門納詛咒有什麽關系嗎?”江尋意沉吟了片刻,又補充道:“或者說,這滕格特城中的怪事是否與你杜家有關?”
杜黎的手指“嗒”地在桌子上叩出了一聲脆響,他失笑道:“你這小子……”
雲歇爲這自來熟的口吻不悅地皺起眉來,偏頭卻見到他身邊的江尋意霍然站起身來,案幾上放着的一個瓷杯被他不慎帶翻,摔碎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間裏,有一種不明原因的驚心。
杜黎的笑容僵住了,雲歇顧不上他,也跟着站起身來,一手拽住江尋意的胳膊:“阿尋?”
江尋意略帶茫然地看了雲歇一眼,好像剛剛從另外一個國度神遊回來,目光漸漸清明。
他拍了拍雲歇的手背,輕輕将他的手移開,幹咳一聲又坐了回去:“抱歉,我突然想到了些别的事情,一時失态,二位勿怪。”
雲歇的手虛懸了片刻,直到江尋意坐回了椅子中,他才放心似的收回手,甩了甩袖子,也跟着坐下了。目光在杜黎身上一轉,神色不善。
屋子裏的氣氛一下子就詭異起來,江尋意無聲地吸了口氣,努力把自己紛亂的思緒轉回到案件上:“先是發生了城中新郎莫名喪命的事情,其間杜瑞又發瘋殺死自己的妻兒……班門納詛咒……”
江尋意頭腦中靈光一閃,終于把這條線連了起來,找到了最關鍵的那個問題:“不知道令叔除了杜瑞之外,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兒子?”
江尋意剛才那一站,把雲歇和杜黎都弄得心不在焉的,他自己反而說着說着就把這茬給忘了,實在讓人無語。杜黎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江尋意是在同自己說話:“嗯……不錯,看來江公子已經猜到了。當初我叔父的兩個兒子杜瑞、杜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自然同樣沒有避免班門納詛咒,因爲杜瑞是正室所出,所以叔父最終選擇了讓他活下來,原本這樣過了許多年都是平平靜靜,但前些日子不知道爲什麽,阿瑞他突然發狂殺人……事出突然,我來不及阻攔,隻趕上了在他最後橫劍自刎的時候擋住了。”
江尋意道:“所以你在懷疑,是班門納詛咒的反噬?”
杜黎點了點頭:“除此之外,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的原因了。”
雲歇皺眉道:“杜瑞不是沒死,他說什麽了沒有?”
杜黎道:“他什麽都不願意說,被我關起來了。但此事的内幕本來就不好外傳,我總關着他也不是辦法,但江公子若是以這一代長房嫡出之子的身份回去參與此事,形勢就大不一樣。江公子,說句實話,你現在被當衆道出是冥坊女子所出,這樣的出身對于名聲十分有礙,難道就不考慮換一個身份重新開始嗎?杜家的名望加上你的才華,想來日後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江尋意絲毫不爲所動,老神在在地道:“如此獨特的出身,我驕傲。”
杜黎:“……”
雲歇看了看他,突然湊到江尋意身邊,附耳低語道:“阿尋,我看他說話吞吞吐吐不像個好人,甭跟他廢話了。咱們回房去吧,你身子好些了嗎?腰還疼不疼,我再給你揉揉?”
江尋意淺淺一笑:“好啊。”
他一腳踩在雲歇腳上站起身來,剛要說話,杜黎也已經跟着站了起來,搶在江尋意之前拿出一樣東西:“雲宗主,杜黎今天冒昧前來,的确是打擾了二位,所以特意帶了一件禮物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夠投你所好,還請雲宗主品鑒品鑒?”
雲歇微微揚眉,看向杜黎手中的東西,他還沒有怎樣,江尋意已經露出了驚喜之色,上前一步失聲道:“雲歇,你快看,這是映雪蒼石啊!”
陽羨宗第三十七代宗主遊明道人爲敵人所害而死,死後曝屍荒野,映雪蒼石正是陽羨宗的一樣法寶,原本時時被他帶在身上,之後也不知所蹤。此事成爲陽羨宗上下的一樁恨事,直至雲歇的師父去世,又交代雲歇一定要把映雪蒼石尋回,江尋意自然也知道這件事,隻是沒想到竟然會在杜黎的手中。
他兩步走到杜黎身邊,雙目牢牢盯着那塊潔白無瑕的圓形玉石,一下子就确定了這絕對是真品無疑,忙道:“你這……”
“阿尋!”雲歇上前将江尋意扯回了自己身邊,微笑道:“我都不激動,你激動什麽。”
他眼神在映雪蒼石上一轉:“這東西無論真的假的都不重要,杜家主顯擺完了就收回去罷。你無緣無故送這樣重的禮,愈發說明所求的事情不簡單,明白的說,我不敢收。”
“你不收我收,本來要辦事的也是我,你忙着拒絕什麽。”
江尋意掙脫了他,不由分說地将映雪蒼石拿了過來,杜黎也不阻止他。江尋意擡手打斷了雲歇還沒有出口的話:“雲歇,你就别跟我說什麽不在乎這東西的屁話了,我從小看着師伯窮盡人力物力尋找映雪蒼石,後來又守在他身邊看着他臨去之前将此事托付給你。你想想你師父,難道還要攔我嗎?”
雲歇張口欲語,嘴唇動了動,卻又實在無法反駁江尋意的話,隻好苦笑。他從小無父無母,在師門中被養大,對自己師父的感情尤爲深厚,不亞于父子,又怎麽會不想拿回映雪蒼石?隻不過是不願爲此讓江尋意涉險罷了。然而這件事卻是說什麽都瞞不過江尋意的,讓他想辯解都找不到詞。
江尋意直接拍闆:“杜家主,這筆買賣我做了,明日一早,我會以杜衡的身份回到杜家。”
雲歇抿了一下唇,深深地看了江尋意一眼。
杜黎颔首道:“如此甚好。二位不愧打小就是過命的交情,兄弟情義深重,真教人羨慕。”他說完了這句話卻不走,站在原地看江尋意一會,又忍不住道:“二弟……”
雲歇立刻決定送客,走到門邊對杜黎道:“喲,杜家主不再坐一會兒了?不坐了哈,那你慢走、慢走,在下就不送了啊!”
江尋意笑了笑,結印解開結界,讓杜黎能夠離開。
杜黎走後,雲、江二人對視了一眼,江尋意攤開手,掌心便是那塊映雪蒼石:“拿去。”
雲歇不接,低聲道:“阿尋……”
江尋意嗤笑一聲,直接上前将這件來之不易的法器塞進了雲歇的衣襟,而後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道:“雲宗主,拿好了啊。我昨晚睡了你,這就當是給你的補償罷。”
雲歇一呆,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江尋意已經閑閑負手,徑直走出了他的房門。
杜黎之所以這麽痛快的就将映雪蒼石給了江尋意,就是因爲他重諾的名聲人盡皆知,可以說是言出必行,蹈死不悔。可想而知,這人要是換成雲歇自己,估計誰都不放心直接把東西給他。
雲歇也知道攔不住江尋意,因此根本就沒有費這個口舌,隻是第二日一早,理所當然地陪着他去了杜家。
杜家的門房一大早聽見敲門的聲音,十分不耐煩,隻将大門旁邊的角門推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粗聲粗氣地道:“誰啊?”
江尋意平平靜靜地道:“鄭興,你不認識我了?”
整個滕格特城的勢力都是杜家的,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鄭興當慣了杜家的門房,自然而然地倨傲起來,聽着江尋意直呼自己的名字,心中氣惱,不由擡頭瞪去,哪知道一見之下,心中竟是一驚。
面前的人身穿一件淡藍色的錦衣,玉冠束發,銀帶圍腰,這一身打扮更襯得他肌膚如玉,神情冷淡,然而一雙眉眼卻是濃墨重彩,五官精緻如同精心繪成,隻一個照面就覺得滿眼生輝,幾乎讓人不敢直視。他旁邊還站着一個白衣青年,俊秀絕倫,斯文清隽,隻是當他含着幾分笑意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鄭興卻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這兩個人……是鬼?還是仙?他狼狽地移開目光,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麽,猛地把頭轉回來,指着江尋意驚呼道:“你、你不是那個傻子嗎?”
手臂剛剛擡起來,就是一陣劇痛,雲歇站在原地動也沒動,笑吟吟地道:“你說誰是傻子?”
鄭興道:“他、他……哎呦我的媽啊!”
他剛說出來兩個字就忍不住慘叫起來,覺得自己的胳膊上好像有一把小刀子在剮着皮肉一樣,幾乎想滿地打滾,立刻知道了面前的人不好惹:“我錯了、我錯了,是、是二公子回來了嗎?小人……知罪啊啊啊!”
江尋意微微皺眉道:“好吵。”
他這句話一出,鄭興頓時感覺到那令他痛不欲生的疼痛消失了,雲歇依舊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微笑着:“去把正門打開罷,你家二公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