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歇擡手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微笑道:“餘師侄,人家是給咱們結賬來了,你多少也客氣着點呀。”
餘弘一愣,再看看旁邊的人,這才認出來是那個賣死妹妹的楊大郎,果然看起來愁眉苦臉的,看着雲歇直哆嗦。
江尋意道:“你雲師叔在他身上貼了引路符。”
雲歇親自給楊大郎倒了杯酒推過去,笑道:“嘗一嘗吧,這是我要的最上好的女兒紅,原本令妹今日成親,你也的确應該喝點。”
楊大郎手一抖,水頓時灑了,雲歇啧了一聲,他卻突然跪了下去:“好漢、好漢你放過小人吧!小人什麽都不知道啊!”
雲歇的手指在桌面上“嗒”地輕敲了一下,桌上那片灑出的酒迹頓時變成了一塊平滑的鏡子,他起身直接抓住楊大郎的後衣領将他提了起來按到桌前,慢悠悠地道:“少給我裝傻,來照照你自己,不知道的也能想起來了。”
楊大郎不解其意,但被雲歇按着,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卻發現一個女鬼吐着舌頭,竟像是一條圍脖那樣盤在自己的脖子上面,滿口尖牙正對着咽喉,作勢欲咬。
他還沒來得及尖叫,已經被江尋意眼疾手快地抄起一塊抹布堵住了嘴,好在幾人的座位在一處屏風後面,并沒有人注意,江尋意喝道:“你快給我說!不然就讓那女鬼咬死你。”
餘弘在這一瞬間似乎有些理解了爲什麽以前雲歇看見江尋意的時候,總是把“你這個粗人”挂在嘴邊。
楊大郎嗚嗚了兩聲,雲歇把抹布從他嘴裏拿出來,慢條斯理地道:“你爲什麽要害死你妹妹?”
楊大郎身體一僵,支支吾吾道:“我、我沒……”
江尋意立刻一拍桌子,雲歇無聲地抿去唇邊的一抹笑意,楊大郎被他倆一軟一硬吓得半死,也不敢不開口了:“兩位好漢、大王,我、我也是家窮的沒有辦法啊,再說,再說這麽幹的也不止我一個,那家裏面沒錢,丫頭又多的人家,不都是這樣嘛……這最近沒人敢當新郎官,嫁個閨女都嫁不出去,賣具屍體卻能掙一百兩銀子,死人可比活人值錢多了……”
馬斌憤怒道:“你真不是個東西!”
滕格特冥婚的風俗由來已久,雲歇之前已經料到了,現在也沒什麽可驚訝的,繼續問道:“你剛才說沒人敢當新郎官……那麽之前成親的那些,新婚當夜新郎死了,新娘子難道就不知道?那新郎是怎麽死的,你見過嗎?”
楊大郎松了一口氣,眼珠子轉了轉道:“原來好漢是想問這個啊,那也沒什麽特殊的。新郎就是在新婚當晚死在床上,全身上下啥傷都看不出來,就跟睡着了似的,誰也不知道是怎麽死的。新娘子嘛,什麽都不記得了,隻說入了洞房就莫名其妙睡着了,我、啊不,是小人聽過好幾回。”
這人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剛稍微給他個好口氣,立刻就油嘴滑舌起來,雲歇微微笑着,不置可否,楊大郎看看他的表情,又賊眉鼠眼地偷着瞄了桌面上的鏡子一眼,發現自己脖子上的女鬼果然不見了,不由長長出了口氣。
江尋意看了雲歇一眼,轉向楊大郎道:“你走罷。”
馬斌道:“不行,你不能讓他走,他幹下了如此豬狗不如的事,你怎麽能這樣?”
江尋意之所以這樣做,隻因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他們修仙之人素來以斬妖除魔爲己任,卻很少幹預凡人的恩怨情仇,更因爲剛才楊大郎看見女鬼不見了,僅僅是雲歇的一個障眼法而已,其實他壞事幹得多了怨氣纏身,已經沒幾日好活了。
隻不過江尋意自然是懶得解釋,反倒雲歇詫異地看了馬斌一眼,餘弘趁機告狀:“雲師叔,你之前是沒看見,好幾次了,這個小子總是頂撞我師叔。”
雲歇看楊大郎停住了腳步,于是拎起他直接扔到了門外:“好走不送,記得把賬付了。”
他轉過身來看了馬斌一眼,什麽都沒說,卻從那神情中感到一股森寒之意,結結巴巴地道:“我、我……”
“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吧。”江尋意突然插/進來道:“雲歇,走罷。”
雲歇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沖江尋意笑了笑道:“都聽你的。”
大概是由于太熟悉了,他們兩個即便是确定了關系,相處模式也沒有改變多少,更何況身邊還帶着兩個閃閃發亮的電燈泡,直到各自進了客棧的房間,才算是暫時獲得了安靜。江尋意隻是進門放了個東西的功夫,一個轉身間,雲歇已經出現在了房間中。
江尋意估計着他就要來,轉頭笑道:“你跑的倒是快……”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雲歇突然上前一把抱住,江尋意一怔,雲歇已經按着他的肩膀,低頭将唇湊了上來,狠狠吻住他。
他在這個時候表情總是顯得格外認真,這個吻又虔誠又熱烈,好像傾注了所有的思念與不安。
江尋意一開始有些抗拒,但漸漸地似乎也感覺到了雲歇的心情,雙手慢慢擡起,按住了他的背。
雲歇一震,抱的更加緊了。
良久,兩人才慢慢分開,雲歇戀戀不舍地松開手,眼睛卻亮晶晶的:“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能說服自己,那天發生的事都是真的,你是真的願意和我在一起。”
江尋意似乎沒聽見他說什麽,頓了一下,才伸手在兩人之間比了比,震驚而又糾結地道:“你居然比我高?”
如果忽略他有點發紅的耳根的話,裝的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雲歇終于失笑,搖頭道:“你居然才發現,要不要我以後跟你一起站着的時候都曲一曲膝蓋呀?”
“……你不如跪着好了。”江尋意嗤地一笑,卻見雲歇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隻是靜靜笑看着自己,滿眼溫柔。
窗外月光如水,房内眸光醉人。
江尋意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這麽晚了,你還不早點回去睡,是有什麽事要說嗎?”
雲歇又向他靠近了點,笑吟吟地側過半邊臉,也不說話。
江尋意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雲歇笑意不改,隻是閉上了眼睛。
半晌,江尋意終于輕笑了一聲,似乎有些無奈,還帶着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尴尬,按住雲歇的肩膀,在他的頰側吻了一下。
雲歇心滿意足,知道不能太過分,強自按捺下去其他的想法,順勢握住了江尋意的手,舉到眼前看了看:“傷好了嗎?”
江尋意道:“這點小傷根本就沒事,好差不多了。”
雲歇輕輕攏着他的手并不松開,又道:“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有話要跟你說——你要是不願意讓馬斌跟着,不如我打發他走罷,這小子愣頭愣腦的,我看着也不順眼。”
江尋意道:“我瞧他挺仰慕你的。”
雲歇道:“仰慕我的人多了,也不值錢。誰讓他頂撞你,我不高興。”
江尋意道:“哎,算啦,到底是馬掌門的兒子,當初咱們兩個小時候誤遇狐妖,你還差點貞操不保,多虧了他爹相救,好歹還欠個人情沒還,等你有了空指點指點他,也算對得起馬掌門。我跟個毛頭小子有什麽可計較的,我閑的麽?”
憑什麽是兩個人一起遇見狐妖,就他一個人“差點貞操不保”?雲歇心裏默默吐槽,臉上卻不敢表現出分毫,隻得笑道:“好,那我就好好‘指點’他。”
江尋意斜他一眼,沒說别的,遠處忽然隐隐傳來一陣哨響。
他凝神傾聽片刻,推了推雲歇道:“你陽羨宗的聯絡暗号?”
雲歇臉上寫滿了“好煩”,無奈地放開江尋意的手:“我去看看,你早點歇着。”
雲歇走後,江尋意的笑容慢慢沉了下去,轉身随手推開窗戶,夜來冷風浩浩而入,隻吹的袍袖生寒,他靜默不語地注視着空寂的庭院,忽然有些不知道此身何在。
若是在這裏有了牽絆挂念,還能不能心無旁骛地做到下面的事情?還能不能有朝一日心無挂礙地離開或是……赴死?
或許對他現在的情況而言,這樣做是錯誤的。可是感情這種東西,又怎麽能由得了自己的心?
良久,江尋意長長出了一口氣,忽然一按窗台,飛身從窗戶中躍了出去,平平淡淡地道:“滾出來!”
馬斌從樹叢後面毫無愧色地走了出來,冷冷看着他,半天也不說話。
江尋意道:“你大半夜跑到這裏來吹冷風,就是爲了瞪我?你有病吧?”
馬斌逼問道:“你和雲宗主是什麽關系?”
江尋意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小子倒是比自己那個愣頭愣腦的師侄精多了,但他也并不想因此高看對方多少,毫不客氣地道:“關你屁事?”
馬斌怒道:“你不敢說?那就是我猜對了!你……你堂堂大能,竟然以色侍人!哼,我之前聽說那些事情的時候一直就覺得很奇怪,原來是這樣!若非靠着你那張臉引誘了雲宗主,他大好前途,光明磊落,胸懷天下,又怎會不惜成爲衆矢之的,跟你一個冥坊女子生出來的……人東奔西跑?”
他本來想說雜種,可是對着江尋意冰雪一般的面容,這話卻又莫名的說不出口,一口氣說完之後頓了頓,下颏突然一緊,江尋意擡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俯下頭來。
江尋意打量着對方,覺得自己真是發現了一朵奇葩,他當然能看出來馬斌對雲歇若有若無的親近和回護,不過即便是再怎麽兩情相悅,他也不得不誠實地認爲“光明磊落,胸懷天下”這八個字,真的不大适合自己那個兄弟。
馬斌本身已經是個大小夥子,可架不住江尋意身量颀長,自己還是比他矮了小半頭,對方的俯視讓他極有壓力,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要幹什麽?”
江尋意笑了笑,慢慢道:“你說我以色侍人?倒也不算太錯。這樣罷,不如我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伺候我的話,我便将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保你成爲一方大能,呼風喚雨莫敢不從,你……願意嗎?”
這話若是由别人說出來就是個笑話,但江尋意的博聞強識一向是出了名的,靈力之高更是有目共睹,他能做出這樣的承諾,完全不是胡亂吹噓。馬斌愣愣擡頭,隻覺得對方俊美的面孔即使是這樣近看也是毫無瑕疵,不知道是爲這颠倒衆生的色相所惑,還是被他的言下之意引誘,馬斌喉嚨發幹,咽了下口水,竟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江尋意卻突然哈哈一笑,騰出另一隻手來拍了拍他的臉:“逗你玩的,别當真啊——可惜了,你倒是想以色侍人,奈何沒色。”
馬斌:“……”
江尋意剛要放手,便聽一個人喊道:“喂,你們倆在幹什麽?”
江尋意放開馬斌,回過頭去向氣急敗壞走過來的雲歇笑了笑,若無其事道:“這麽快就回來了?”
雲歇毫不客氣地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白了馬斌一眼道:“再不回來就要大事不好,我發現一時半會看不好你都不成。江尋意,我告訴你,你可給我安分一點!”
雲歇這種毫不掩飾的态度讓馬斌十分震驚,他愣愣道:“雲宗主,你怎麽也這樣?你們……都是男子,江尋意他還是冥……”
“閉嘴吧你。”雲歇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出身能決定什麽?像你這樣的倒是一派掌門之子,那麽你又成名成家了,還是拯救蒼生了?想對别人的事情指手畫腳,首先要看看自己配是不配。真是奇了怪了,我十分想知道是誰給你的自信,要你一個外人來幹涉我們的私事。還有,”
他加重了語氣:“馬斌,我記得我之前就和你說過了,不許你直呼阿尋的名字,更不許你對他無禮,現在你沒有遵守我的話,所以滾吧,愛去哪裏去哪裏,不用再跟着我們了。”
馬斌沒想到他真的要趕自己走,大驚失色:“我、我錯了……雲宗主,我可以留下來保護你,我還想跟你一起并肩作戰……”
“别叽叽歪歪的。”雲歇揮手,臉上出現了熟悉的諷刺表情:“跟我并肩作戰,你還不配。想追随我的人多了,更不缺你一個,總之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說罷拎起馬斌的領子,直接揮手一甩,毫不客氣地将他扔出了院子的圍牆。
江尋意平時經常跟雲歇打打鬧鬧,一般來說開口說什麽話雲歇很少有不聽從的,但事實上他幾乎從來不會在外人面前駁雲歇的面子,聽到對方這麽發了一頓脾氣也沒有開口,直到雲歇把馬斌扔出去了,這才道:“這人心胸狹窄,固執己見,難成大器,我看日後若是沒人照拂,多半更加完蛋。”
雲歇道:“他爹是他爹,他是他,我管他的。”
江尋意道:“你以爲我在替他說話嗎?我是想告訴你,小心着點吧兄弟,别讓他以後記恨了你,有朝一日發達了,回來報仇。”
雲歇失笑:“他能有那麽大的本事?那我可得拭目以待。不過阿尋你這麽向着我,我很高興。”
江尋意見他不當回事,也就不再說下去了,極淡地笑了笑,頰邊的酒窩淺淺一露:“剛才聽見你們吹的是緊急聯絡信号,你這麽快就回來了處理的完嗎?你門派裏要是有事,先回去也可以,這裏我自己完全能行。”
雲歇道:“這件事不光跟我有關,跟你也有關。阿尋,你還記得咱們年幼的時候聽過海聞大師講經罷?他曾經說過,相傳這個世上有一座鬼寺,據說藏着一個驚天的秘密,隻不過誰也沒有見過這座寺廟……”
江尋意道:“我記得,上次那個和燈不就是傳說從這寺裏邊出來的嗎?怎麽着,被發現了?”
雲歇驚訝道:“這麽大的事,爲什麽你反應這麽平靜?真的出現了啊,就出現在兩個月後試劍大會召開的靈台西側,但是現在沒有人敢進去,隻是由各派分别着人共同看守。又派人分别詢問各個掌門的意見,看看怎麽處理。”
江尋意道:“處理?什麽處理?”
他問完這句話,正好餘弘也進來了,跟兩個人各自行了禮後道:“師叔,小師叔給你傳消息過來了。”
江尋意估摸着也是說這件事,打開餘弘遞過來信展開草草浏覽了一遍,微微皺眉道:“雲歇,你提議要炸了鬼寺?”
現在修仙界對這座憑空出現的神秘鬼寺基本上持兩種意見,基于以前的很多恐怖傳聞,一派提議直接炸毀,另一派則主張進去探秘,雙方僵持不下。雲歇所代表的陽羨宗一提出炸毀的主張,頓時使結果向一邊傾斜,所以目前靈隐派的态度至關重要。
雲歇理所當然的攤手:“那當然,要是真的要碼人去探那個破廟,老東西們肯定推三阻四,最後去的跑不了你我。我活的好好的,有吃有穿有媳——那個,相公,幹什麽沒事閑的要去找那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