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隐山後經年不化的皚皚白雪。陽羨山下大片大片的盛開的如錦繁花。寥廓高遠的天幕。藍白相間的海波服。冷煞如血的劍鋒。兩個一同長大的少年。
……那曾經荒唐如夢一般的親吻與擁抱。
而後血色滿眼。
雲歇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目光中還有些茫然,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因爲他不敢做夢。
其實雲歇之前說過的話并不是在開玩笑,在江尋意那一次被他親手殺死之後,他根本就不敢再放任自己踏實的入睡。
隻因爲心裏面有一個牽挂的人,若是他夜來不入夢,便日日都是失落,好像整顆心都是空着,懸着。
但假若當真夢見了他,那夢境越是美好,晨起的現實就越是冷酷,仿佛熹微的晨光都變成了某種鋒利的刃,蝕骨。
所以雲歇實在沒有想到今天的自己會再一次夢見江尋意,他本來就沉浸在那種又悲傷又甜蜜的情緒中沒有完全脫離出來,這時候毫無緣由地驚醒,心頭莫名掠過一絲不祥。擡頭又遠遠看見柔柔向這邊走過來,簡直是一瞬間從地上跳了起來,急聲道:“阿尋呢?”
柔柔正是剛見完江尋意回到了山下,還沒找到派她上山的卓正凡,就被雲歇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道:“他不是在山上嗎?”
雲歇被這句話拉回了現實,定了定神,抹了把額頭的虛汗,故作鎮定地道:“嗯,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說什麽?東西送到了嗎?”
柔柔道:“送到了。也沒什麽,我看他挺好的,住的比這裏強多了。他還說讓你‘少操心,跟着正凡好好辦事’,就沒有了。”
雲歇聽着她轉述已經能想象出江尋意那副又傲慢又戲谑的樣子,揚了揚唇角,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我知道了,多謝。”
柔柔聽見他這一聲道謝,并沒有離開,反而看了看雲歇,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雲大哥,你剛開始在我面前還裝模作樣的,溫言軟語,知情識趣,虧我還以爲你是什麽真正的溫潤公子。現在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那實際上都是裝的,當初隻是爲了從我這裏套消息吧?”
她說的一點也不差,但雲歇臉皮頗厚,沒有半點愧色:“彼此彼此。朱姑娘,你也不是什麽天真嬌俏的可愛少女啊,起初跟我說話的時候,你那眼睛都快黏在我臉上了,怎麽,這麽快就對雲某的樣貌乏味了?看來這也是用完了就扔啊。”
他嘴皮子耍的溜,柔柔被說得滿臉通紅,“呸”了一聲不服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是因爲我一開始剛見到你的時候被你的外表騙了!現在我覺得你那兄弟可比你強得多,不打算喜歡你了,我決定去喜歡江大哥。”
雲歇眼睛微眯:“阿尋當然比我強的多,所以你也不能喜歡他,因爲你配不上他。”他不等柔柔反駁,加快語速揮了揮手:“行了不說了,跟你們這種天天白日裏做美夢的小丫頭片子對話真是沒意思。”
于是卓正凡一走過來就看見柔柔氣得滿臉通紅揮拳頭要去砸雲歇,雲歇身手敏捷地避開,轉眼見卓正凡來了,立刻躍到了他的身後。
卓正凡一面心好累地擋住柔柔,一面向雲歇道:“雲兄,你就不能少給我找點事?”
雲歇理直氣壯地道:“我一個人在這裏寂寞,不然你把阿尋給我換回來。”
卓正凡:“……我們都是鬼?”
雲歇一笑,不再怼他:“得了,正凡,說正事罷。你這幾天見了我都繞着圈子走,生怕我煩死你,今天這麽急匆匆地趕過來,是不是已經安排好了?”
即使受不了雲歇的神經病,卓正凡還是不得不對他的智商感到佩服:“沒錯。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各派被關押的地點已經弄清,門口的守衛均是十惡不赦的可殺之人,咱們今晚就可以行動了。”
雲歇精神一振,終于真心實意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好。”
焰極門急于擴大勢力,背後又和魔族勾搭,因此最近的行事不可以說是不嚣張的,足足滅掉了十八個較小的修真門派,并将其中修爲較高的挑選出來關在了後山地下的石牢裏面。若不是雲歇陰差陽錯來到這裏,恐怕到現在也不會知道世上還有這麽個地方。
卓正凡領着雲歇到了石牢門口,遠遠看着門口的守衛,向雲歇解釋道:“這石牢建的隐蔽,爲了及時運送人進出,裏面的地道倒是挖了不少,我想的是咱們轉移出去之後就先将這裏炸了,也能混淆一下視線。不過這件事我辦不到,非得你來不可。”
他怕雲歇不願意,又補充道:“尋意那邊你不必擔心,我已經把他的名單改好了,就算是你我暴露,也不會有人想到要去找他的麻煩。”
沒想到雲歇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一聲:“好。”不等卓正凡對這個合作态度表示驚訝,他已經推了推對方的肩膀,道:“你進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卓正凡奇道:“我不帶你你怎麽進去?”
雲歇右手中指和食指并攏,擡臂灑然在對面的山壁上繪出一個卓正凡不能辨别的圖案:“這地牢管得嚴,我又是生面孔,跟在你後面同入難免打草驚蛇,所以你一個人走正門就好。正凡,我先走了啊。”
雲歇面前那塊山壁瞬間變成了半透明的顔色,整個石面像水波一樣蕩漾起來,雲歇向卓正凡一笑,一頭撞了進去。
這種穿牆之術各派都有類似的,隻不過在普通的地方使出來毫無壓力,這石牢周圍布滿了法陣,又有不少人看守,靈力一個操控不慎就可能會引發攻擊,卓正凡沒有雲歇這樣藝高人膽大,隻能認命地拿着自己的令牌去正門那邊繞路。
這牢房是基于天然形成的石洞建成的,進去正門之後,尚有許多錯綜複雜的小路,路上遍布着各種天然的石塊,十分不好辨認。好在卓正凡已經來過無數次,對這裏十分熟悉,順利進去後看見雲歇站在一塊山壁前,全神貫注地盯着對面黑黝黝的石頭,其表情之專注深情,簡直讓卓正凡覺得石頭裏面有一個江尋意。
他湊過去來了雲歇一把,壓低聲音道:“看什麽呢?這石頭不值錢,時間不多,快跟着我走吧!”
雲歇皺着眉搖了搖頭,擋開卓正凡的手,低聲道:“稍等,這裏有些不對。”
他伸出手來,白皙的手掌上隐隐發出一股藍光,在面前的石壁上輕輕一抹。在兩個人的注視下,石壁上粗糙的外殼簌簌掉落,露出一塊平整光滑的石面,上面刻滿了字迹圖案。若是江尋意也在這裏,一定會感到吃驚——因爲那上面寫的内容,正與他從宣離那裏偷來的薄絹上所寫的一模一樣。
卓正凡從懷裏摸出了一個火折子,向着半空中一抛,那火折子便懸在空中自己燃燒起來,照亮了雲歇面前的石壁。他跟着湊了過去,驚訝道:“這是什麽?我在這裏來來去去許久,竟然從來沒有發現,竟然被你一眼就給看出來了。”
雲歇随口道:“所以我是當世奇才嘛。”
卓正凡:“……”
他終于明白爲什麽雲歇會那麽喜歡江尋意了,因爲在這被并稱爲“靈台雙璧”的兩兄弟心目當中,大概能看得起的人也就隻有對方了。
雲歇道:“正凡,你看看這上面的陣法,你可在焰極門中學過嗎?”
卓正凡眯着眼看去,遲疑道:“沒學過。這陣法看上去好邪氣,那畫的是什麽意思?是把人裝到棺材裏下葬嗎?”
雲歇薄唇微翹,面上浮現出一抹冷笑:“不完全對。那畫的意思是把生人裝在完全封閉的木箱中活活悶死,再按照圖中所示的位置分别埋于七個方位,以此煞氣來供養更加陰邪之物。”
卓正凡悚然道:“什麽陰邪之物?”
雲歇一字字道:“宣離魔君!”
他的拳頭在袖子中攥緊了,向卓正凡解釋道:“你在深山中修行,已經很久沒有出去了,大約不知道,宣離的身體曾經被我劈成過碎塊,然而那以後不久,他竟然又全須全尾的出現了……”
卓正凡忍不住道:“咦,那憑你的敏銳,當時就沒有意識到不對勁嗎?怎會放任到現在才想起來?”
雲歇一頓才道:“那時候……發生了一點事情,我沒心情去想太多。總之就是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宣離的身體應該是被重新縫起來的——你看過阿尋整理的《屍經》罷?其中他寫的氣竅論那裏已經講的很明白,這個陣法應該就是将人慘死之前産生的怨氣狠毒彙集起來,形成巨大的能量,正好可以供他快速恢複修爲。哼,爲了這樣邪煞的東西不知道已經搭進去多少條人命了,該殺!”
卓正凡本來還想問一問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能讓雲歇這樣心如鐵石的人都亂了心,聽到後面卻被轉移了注意力,他皺起眉頭再次看向石頭上的字和圖案:“你說的我都懂了,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挺難辦的。你看,一共七個箱子,圖上标的不清不楚,範圍實在是太大了,我們要破壞這個陣法,總得先找到屍體罷?這也太難了。”
卓正凡本來也是一代俊傑,單看他能忍辱負重在焰極門一混幾十年就可想而知此人的不凡之處,但到了雲歇面前智商總是不夠看,說完這句話之後不自信道:“……對吧我說的?你别告訴我在這個圖上你就可以認出箱子的具體位置。”
好在雲歇沒有打擊他,微微一笑,搖頭道:“我也看不出來。”
卓正凡狐疑道:“你說反話?看不出來你高興什麽?”
雲歇笑道:“正凡,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們根本就不用去找箱子。那箱子中封的是怨氣煞氣,所以當埋箱子的地點附近,有人同樣滋生出負面情緒,就很可能同那箱子産生呼應,從而破壞陣法……”
卓正凡恍然大悟:“高明!從這個圖上來看,箱子有四口在山頂上,三口在山下,也就是說咱們隻需要到了那附近,随便找幾個人激發他們心裏的陰暗就可以了!”
雲歇道:“山下的那三個不用,我已經知道具體位置。隻需要解決山上的四口就行,惹人生氣我最拿手了。”
他邊說邊伸出手來,五指成爪,直接生生将那片寫着東西的石頭從牆面上摳了出來,塞到乾坤袖裏,跟着一個彈指,牆壁恢複原狀。
卓正凡笑道:“這樣的辦法,天底下恐怕除了你也沒人能想出來了,看來到時候還得煩勞雲兄你再上山一趟。”
雲歇不自覺地按了按胸口心髒的位置:“過獎。”他溫柔地笑了笑:“我隻是湊巧罷了,如果看到這東西的是阿尋,他一定也會想到這一點。”
卓正凡:“……”雖然江尋意沒有跟來,但存在感真是無處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