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尋意穿衣服一向偏好白、藍等較爲素淡的顔色,偏生這裏伺候的下人沒有人知道這個年輕人那盛極一時的名頭,隻以爲他是宣離的男寵了,送來的衣服一套比一套豔麗,江尋意倒也不多話,該換的時候并不猶豫,拿來就穿。
因此看在宣離眼中,他今日所穿的衣服的确與往常風格大不相同,外面是一件如紗般清透的白衣,内裏卻又穿了件桃紅色的中衣,那衣領處以金絲勾勒出一朵朵桃花的形狀,腰間則是一條巴掌寬的玉帶,委實是豔麗之極。
這樣一件衣服,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隻怕不是失于輕浮妖冶,便是人不如衣,被襯的滑稽可笑,偏生江尋意氣質清凜,周身蕭肅,這樣一穿恰好将那件衣服的顔色全部壓了下去,讓人看在眼裏隻覺得華美,越發襯得那張俊美的面孔多了三分風流,七分狷傲。
這個世上,便算是有與他容貌相仿的男子,也再沒有人能敵得過他的意态風神。
宣離按捺下心中的波瀾走上前去,拿起江尋意桌邊的一張紙,入目先忍不住贊了聲“好字”!
宣離這幾日每天都要來,江尋意懶得搭理他,眼角都不瞥一下,宣離也習慣了他的冷待,接着念道:“秦望山頭,看亂雲急雨,倒立江湖。不知雲者爲雨,雨者雲乎。長空萬裏,被西風、變滅須臾。回首聽,月明天籁,人間萬竅号呼……1”
江尋意不耐煩道:“行了,念什麽念,我知道你認字,顯擺什麽。”
宣離把紙抛到一邊,笑着低語道:“寫這些做什麽,怪煞風景的,我瞧你還不如寫‘人面桃花相映紅2’……”
他說着靠近了一點,去吻江尋意的面頰。
江尋意側頭避開,毛筆在手中打了個轉,筆杆對準宣離一隻眼睛,冷冷地道:“你又想死了是不是?”
宣離雙手齊出,按着江尋意的肩膀一用力,頓時将他按坐在了身後鋪着柔軟錦墊的座椅上:“每天給你吃散去靈力的藥物,竟然還想反抗?尋意,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你逞強還是說你天真。”
江尋意厭惡道:“别這麽叫我。”
宣離魔君目光幽深:“哦,你不喜歡這個稱呼啊?不然我叫你……‘阿尋’?”
“阿尋”這兩個字天底下也唯有雲歇那個不着調的才會叫,江尋意隻覺得從别人嘴裏聽着說不出的别扭,他活了兩輩子,從來不知道是個啥,于是皺眉道:“宣離,你腦子是不是被雲歇劈爛了沒縫回去,有事說事,天天磨叽這些沒用的幹什麽?我告訴你,無論你這麽做是爲了羞辱我還是讨好我,都沒有用。”
宣離魔君道:“你覺得我這樣做是爲了羞辱你或者讨好你?”
這還掰扯個沒玩了。江尋意不耐煩:“不然呢?你真是女的,想嫁我?”
說完這句話,他背後突然一空,那椅子的靠背竟然是可以被放倒的,江尋意一下子被宣離魔君壓在了下面,聽他咬牙切齒地在自己的耳邊道:“我想上/你。”
宣離狠狠按住江尋意:“我聽說你的意中人是封家的大小姐,隻不過她心中喜歡的應該是你的好兄弟雲歇罷?那麽不知道你有沒有與她這般耳鬓厮磨過?我倒是真的沒體會出來,她到底有哪一點值得你江尋意另眼相待。江尋意,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看你這樣的人跌落神壇,委身于人下的樣子……”
電光石火之間,封秋說過的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江尋意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會去侮辱封秋,誘導她嫁禍于我!自慧、封薛、陳叔、凝芬……這些人都是爲你做事的?!”
宣離:“……”
江尋意這個敗興的東西,虧得是長了一副好皮囊,要不然早晚有一天被人活活打死!
宣離魔君剛要說話,房間的門突然“砰”地一聲被人撞開了。
兩個人一同向門的方向看去,一個穿着焰極門弟子服色的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剛要說話,猛然便看見了宣離魔君和江尋意的姿勢,頓時吓得跪了下去。
宣離魔君站起身來,冷冷道:“你幹什麽?”
他的身後,江尋意坐起身來,不緊不慢地整理着衣領,全無尴尬之色。
那人跪在地下,也不敢擡頭看他,戰戰兢兢地對宣離道:“君上,山腳的地牢被人炸了!”
江尋意手一頓,然而很快就掩飾了過去,恰好宣離的第一反應也是轉頭看他,江尋意一臉莫名地同他對視一眼,宣離便又轉過頭去道:“我知道了。”
跪在地上的人松了一口氣,忙道:“是,那屬下告退。”
宣離冷笑道:“本座沒說讓你退下,你急什麽?是想同哪位夫人通風報信啊?”
他姬妾男寵衆多,争風吃醋的事也見得多了,一看此人竟敢不敲門就進屋便猜出他不光是來報告消息的,肯定也是受了誰的吩咐,有意來刺探江尋意在自己心目中究竟是何等地位。
原來遇到這種事是懶得搭理,然而這一次可不能姑息。那人本來就心中惴惴,聽見宣離這麽說更是惶恐,連忙道:“君上……”
話還沒有說完,宣離魔君便擡腳将他踹了出去,那人一聲慘叫,身子淩空飛出,一頭重重撞在牆上,當場腦漿迸裂而死。
宣離魔君轉向江尋意,江尋意知道他心裏肯定在懷疑那地牢之事同自己有關,當下也不說破,隻淡淡道:“惡心死了。”
宣離魔君臉色微松,笑了笑柔聲道:“這就叫人來給你收拾。”
他說着擊了擊掌,立刻有幾個下人走了進來,幾人去收拾屍體的污迹,還有一個人則端了一碗藥躬身送到江尋意身前。
宣離柔聲道:“這是化去靈力的藥,你今天還沒喝罷?”
江尋意冷笑一聲,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宣離魔君盯着他喝完,這才滿意一笑,轉身大步離開。
這裏的下人伺候了江尋意也有一陣子了,知道他的脾氣,又見他得魔君的喜歡,因此雖然一個個人高馬大,但都不怎麽敢同他說話,快手快腳地收拾好了,便紛紛行禮退下。
江尋意一動不動地閉目養神,良久之後,他才慢慢擡起手來,展開掌心,那手中握着的分明是一塊玉佩。
江尋意端詳了一下,見這玉佩通體烏黑,色澤瑩潤漂亮,一看就是個值錢東西,除此之外似乎也再沒有什麽特殊之處了,但他卻知道,這裏面一定有什麽玄機——通過這幾日的相處,江尋意發現宣離魔君不是一個喜歡繁瑣奢華的人,但這枚佩飾卻日日出現在他的身上,那麽不是甚麽重要之人所贈的定情信物,便是其中一定藏有十分重要的秘密,自己把它偷過來已經是冒了極大的風險,若是一無所獲可就虧大了。
他擺弄了一會,忽然眼睛一眯,對着旁邊的燭光照了照玉佩,唇角便微帶了一絲笑意,修長的五指收緊,明明是剛喝了散盡靈力的藥物,卻輕而易舉地将那塊玉佩掰成了兩截。
玉佩中間露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絹紙,上面有字有圖,像是從什麽石頭上面拓下來的。江尋意展開看了一眼,眉心頓時一凝,唇邊那點笑意消失了。
突然,他擡起頭來,倏地将絹紙攥入掌心,擡頭冷冷道:“誰?”
一個人從門外蹿了進來,四下一看,立刻反身關上門,跪在江尋意面前叫道:“公子。”
江尋意低頭一看,哭笑不得:“齊十九?這都能跟過來,你這小子也是神了。”
齊十九不知道江尋意這話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責怪他,連忙滿面惶恐的解釋。原來他醒來之後發現江尋意不在了,立刻到處尋找,卻發現人人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宋羽也沒有罰他,反倒把齊十九調到了宣離一個小夫人的院子裏伺候,他又打探了好幾日,這才得知了江尋意的下落。
江尋意道:“你怎麽這麽邪門?我住這院子外面都是守衛,你是怎麽進來的?”
齊十九一向木讷的臉上難得帶了焦急:“公子,我不是混進來的,是那個魔君的一位小夫人派我來請你赴宴!她一定是想爲難你!我想辦法把人引開,您快走罷!”
江尋意奇道:“她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子,跟我無冤無仇,爲難我幹什麽?”
他心中頓時掠過十七八種陰謀,卻又覺得哪一種都有點搭不上。
齊十九瞟了一眼江尋意那身過分豔麗的衣服,身側的拳頭攥的緊緊的,低聲道:“公子,你受苦了……”
江尋意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衣領,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女的找我,爲的是争風吃醋?想趁着宣離下山不在的功夫,看看我這個‘宣離的新寵’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他心裏面不合時宜地閃過《甄嬛傳》中華妃的形象指着自己的鼻子罵‘小狐狸精’的場景,不由噗嗤一笑:“有意思,那咱們這就過去看看罷。”
齊十九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驚道:“公子,你、你不想逃跑嗎?”
江尋意擺了擺手,輕嗤道:“用不着逃。我若想走,諒這裏的草包也沒人能攔得住,隻不過還有事情沒辦完咱們哪都不去。十九,那你就前頭帶路罷。”他想了想,又道:“你先裝着跟我不熟,到時候看我的眼色行事。”
齊十九是奉命而來,手裏有那個夫人給的令牌,因此兩個人順利從外圍看守的守衛那裏得到了放行,一路去了那個傳說中宣離愛妾所住的汀芳閣。
汀芳閣的前廳此時已經擺下筵席,來的均是宣離的愛妾男寵,個個容色過人,每兩人配一張桌子,足足擺了十餘桌,已将整個大廳占滿,正中有人在表演着歌舞。美人雲集,放眼望去更勝春景。
最上首擺了一個空着的太師椅,是爲宣離魔君保留的空位,那椅子旁邊坐着的是兩名女子,一個容貌嬌豔妩媚,隻是眉宇之間有種肅殺之氣,正是今天的正主黎姬,她身邊的女子卻是嬌柔素淨,樣貌溫柔,正在側着臉聽黎姬說話:
“總之自從那人來了,君上就沒有來過我們任何一個人這裏,别說這樣,就是連人都寶貝的藏着,咱們姐妹想見一眼都看不着。要說是新鮮吧,我就奇怪了,妹妹,你比那人來的也早不了幾日,怎麽也沒見着君上對你這麽上心呢?”
聽她說話的那個女子低聲道:“姐姐,我隻求有個栖身之地就好了,這些事是萬萬不敢計較的。”
黎姬眼中閃過一絲鄙夷,随即眼珠一轉,又笑了笑道:“我聽說他原本還是個有頭有臉的,和你們兄妹是舊識,還跟妹妹有過一段……不如過一會,就由你招待他罷。”
那女子像是吓了一跳,連忙道:“我心裏面隻有君上,他、即使他有心,我也從來沒有對他起過意,更何況……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君上的人了啊,姐姐,你……你别多想。”
黎姬冷笑一聲,卻沒有說什麽,隻恨恨道:“我今天倒要看看,那究竟是個什麽人物……”
她說到這裏,大廳的門吱呀一響,齊十九先走了進來,低着頭道:“黎夫人,人帶來了。”
然後便有一個身材颀長的年輕人跟在他後面,施施然走了進來,頓時無數道目光向着門口看去,看清之後,喧鬧的大廳又是陡然一靜。
一時間沒有人能說的出話來,唯有遠處遙遙傳來女子的歌聲婉轉纏綿,散入夜風:
“小樓斜影疏,良人如初顧。陌上人如玉,君子世間孤……”
黎姬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你就是那個……”
江尋意負着手,輕飄飄地在大廳中掃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黎姬旁邊的那個女人身上略頓了頓,這才莞爾一笑,轉向黎姬道:“在下江尋意,應夫人之邀前來赴宴。不過夫人你似乎沒有準備我的位置啊?”
宣離魔君愛好奇葩,這一屋子的人環肥燕瘦無一不有,幾個男寵看起來一個個更都是妖豔賤貨的類型,比自己還要娘,所以黎姬萬萬沒有想到,走進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男子。看着江尋意清風朗月般的笑容,一時之間竟然有點後悔自己對他的刁難,啞然失語。
或許是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尋意的臉上,又或許是他的神态太過從容優雅,竟沒有人注意江尋意走的路徑頗有些古怪——他面前明明沒有什麽東西擋路,卻偏偏要繞了個圈子才走近前來。
黎姬雖然不說話,想說的可大有人在,一個人掩口笑道:“不好意思,咱們這的姐妹衆多,已經沒有地方了,我身後倒是還缺個斟茶的,你要不要來?”
江尋意聞聲看去,跟他說話的竟然是個身穿綠色袍子的男子,隻不過這人身量嬌小,眉眼輕佻,說話細聲細氣,那件綠色的錦衣更加顯得小臉雪白,看起來就像一棵水靈靈的大蔥。
江尋意咬了下嘴唇,把笑意忍了回去,對宣離魔君不由高看了一眼——有這麽一個活色生香的後宮,他竟然一沒瞎,二沒瘋,hold起來全無壓力,不愧是能領導魔族的男人。
他沒有搭理出言挑釁的小水蔥,目光一掃,發現黎姬旁邊那女子的下首還坐着一個男人,身形壯碩,披甲執劍,卻是個大将的打扮。江尋意挑眉笑了笑,向着他走了過去。
剛才說話的是宣離一名叫做情言的男寵,他們本來就是商量好了要給江尋意一個大大的難堪,特意沒有給他安排位置,卻沒有想到這個人和想象中竟然如此不同,見江尋意不理他,頓時覺得沒面子,怒道:“新來的,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他這句怒斥聽起來絲毫沒有屬于男子的陽剛之氣,江尋意頭也不回,淡淡道:“好好說話,别撒嬌。”
情言一愣,下面要說的話一下就忘記了,臉上莫名有點發紅,這時江尋意已經走到了那個大将打扮的男子面前,那人一臉警惕地看着他,道:“你幹什麽?”
江尋意抱臂道:“這地方不錯,我要坐你的位置,你滾邊上去罷。”
身陷囹圄還嚣張至此,如何能忍!那人怒道:“江尋意,你——”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喀嚓”一聲巨響,身下的椅子竟然被江尋意一腳踢成了碎塊,同時又感覺肩頭一股大力壓下,頓時一屁股坐在遍地的木頭渣子上,菊花殘,滿地傷。
江尋意挑眉道:“現在呢?”
他這樣突然一出手,廳中的人都吓傻了,這些人平時争風吃醋各出陰招都不是什麽稀罕事,可是這樣公然撕逼卻是從來都沒見過,一時目瞪口呆。江尋意誰也不看,擡腳踏上那人的胸口,他的靴底輕輕一碾,足下便傳來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慢着!”那個剛才同黎姬說話的女子終于忍無可忍,站起身來道:“你、你坐這裏吧,我的位置讓給你。”
江尋意腳下沒有挪開,負手轉頭看她,唇角略勾,慢慢道:“秋師姐,你終于肯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