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歇一面朝着江尋意攤手,示意他把佩劍遞過來,一面向無壽大師笑道:“大師,凝芬生前别的不敢說,但□□、口孽兩種罪行一定是犯定了,她絕對沒可能這麽快就有資格投胎的,就算她口不能言,但魂體依舊是保持着死時的狀态,一驗當可知道始末。”
無壽大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江尋意倒轉劍柄把滅華遞給雲歇,自己退開一步。
雲歇右手持劍,左手雙指并攏,緩緩劃過劍身,滅華劍上立刻泛起一種近乎透明的藍光,他緊接着劃破自己的手指,極快地用鮮血在劍身上寫了兩行字,紅藍相襯,看起來詭美難言。衆目睽睽之下,雲歇甩手将劍插入土中,雙手結印,喝道:“魂出!”
劍身上的紅字就像活了一樣沒入土中,地面上的泥土如同燒開的沸水般咕嘟作響了片刻之後,卻再也沒了動靜。
招魂之術算是陽羨宗的不傳之秘,雖然很多人都聽說過,但親眼見到的沒有幾個,因此久久沒有見到反應,都有些不耐煩,卻見雲歇一臉嚴肅注視着地面,也隻好強自忍住。
半晌,突然聽見“喀嚓”一聲,地面上竟然裂開一道大口子,一個面容呆滞的靈體出現在衆人面前。
江尋意仔細看去,隻見那個靈體雖然渾身上下挂滿了鎖鏈,但外形絲毫沒有發生變化,正是凝芬。
雲歇看看那鎖鏈,笑道:“果然是自盡之罪,要受獄鏈纏身之苦。”他雖然這樣講,倒也沒指着自己這樣說一句就可以取信于人,上前輕描淡寫地一拽,頓時将靈體滿身的鎖鏈都拽了下來,凝芬胸前被短劍刺出的傷口就十分明顯地顯露在衆人面前。
就算是個靈體,那也是個女人的靈體,雲歇卻似乎絲毫沒有這方面的公德心,蹲下身來扒拉着對方的傷口,向衆人展示。那抹熟悉的、帶了些許譏刺的笑意又習慣性地出現在了他的唇邊:“怎麽樣,諸位,看出什麽來了?”
無人應答,江尋意抱着手站在一邊看着,淡淡道:“匕首所緻的傷口,若是自盡,便會略微偏右,程度由深到淺。”他随手比劃了一下:“我的個頭高于凝芬,若她當真是我刺死的,傷口應該向下勾去,且程度由淺到深。”
他一邊講,雲歇一邊展示,江尋意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伸指點了點一名身材瘦小的少年,揚聲道:“于飛,我記得令尊當年是聞名天下的仵作,你也對此道有所研究,可否過來見證一下,看看我說的對是不對?”
于飛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冷不防被點名吓了一跳,看向江尋意,眼中露出又是驚喜又是懷疑的複雜神情,越衆而出。
他本乃菩鱗門下弟子,隻不過從小就把江尋意和雲歇當做心中最大的榜樣,沒想到江尋意卷入了這樣的事中。起初聽說的時候,心中俱是被欺騙的憤怒,時間久了,卻越來越覺得這件事疑點頗多,不像江尋意所爲,此刻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被他記得名字,站出來的時候心中百味陳雜,難以言表。
江尋意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見于飛走出來,便示意雲歇讓開一些,以便他查看:“于師弟,有勞了。”
就算是名聲壞了,那也是前偶像,于飛聽見江尋意這樣說,臉上莫名其妙的紅了一下,雲歇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起身讓路。
于飛被他那樣一看,心中莫名生寒,連忙蹲下,認認真真地查看屍體。
江尋意之所以叫他,就是人人都知道這個于飛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子,絕對不會說半句假話,他也果然不負衆望,檢查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道:“江師兄剛才說的一點錯都沒有,自殺死狀全部吻合,隻是……”
自慧散人仿佛看到了希望,連忙道:“隻是甚麽?你快點說。”
于飛鼓起勇氣提高了點聲音:“隻是像凝芬這樣不通武藝的女子,在自盡之前難免畏懼,一般來說有可能要拿着兵刃在自己身上比劃良久才會出手,這時候留下的傷痕便叫做‘躊躇傷’,可是她的身上沒有躊躇傷。”
雲歇立刻接口道:“這隻能說明她的死志堅決。不過人的确不是死于阿尋之手,這一點清楚了罷?”
這一次,于飛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毋庸置疑。”
一個站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皺眉道:“這倒有些奇怪了——江公子,我多問一句,這女子此前從來沒有和你見過面,無冤無仇的,爲什麽要以死陷害你?而且還自盡的這樣堅決。”
江尋意看了看他,雲歇立刻小聲在旁邊道:“禅宗,沈沖。”
江尋意立刻道:“沈大俠說的不錯,提到這裏,尋意心中同樣也有疑問。陳叔,”他轉向久久沒有發過一言的老人:“我此前對陳叔一直十分尊重,無冤無仇的,你爲什麽要污蔑我?那天晚上,秋師姐真的從我的房間裏面跑出來了嗎?你拿出來的我那半塊袖子,又真的是她身上掉出來的?”
陳叔雖然臉色發白,但說出話來還是毫不猶豫:“親眼所見,絕對沒錯。”
江尋意看着他,眼中掠過一絲失望,雲歇立刻道:“這好辦,既然如此,請秋師姐和陳叔對一對細節,如果全部吻合,這話才可以姑且聽聽。二位意下如何?”
封薛聽見雲歇這樣說,立刻一扯身邊站着的女兒,壓低聲音對封秋道:“有把握嗎?”
封秋慢慢蹙起了眉頭,像不認識一樣,将茫然的目光投向自己的父親,而後又慢慢移到站在衆人最中間的那兩個人身上。江尋意負手站的筆直,雲歇則懶洋洋地抱胸立在他旁邊,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看起來什麽都不大在乎。然而仔細想想,他似乎無論何時都始終站在江尋意身側的半步之遙,仿佛要保證對方一伸手就可以找到自己的距離,永遠都是這樣陪伴的姿态。
“父親。”封秋忽然低聲道:“那時候……你們同我說的話,确實都是真的嗎?”
封薛立刻警覺:“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幹什麽?”
然而封秋已經沒有時間在回答他這句話了,因爲雲歇已經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微微含笑道:“秋師姐。”
封秋看了看他,又見遠處的江尋意也投來目光,但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走過來,心裏泛起一陣苦澀,轉頭道:“阿歇。”
雲歇略一颔首,唇邊帶着溫柔的笑意,當真是風華無雙。他雙目直視着封秋,關切道:“秋師姐,其實我也知道你心緒不假,反複拿這件事來問你,我和阿尋心中也十分過意不去。可是事關他的名聲,我們不能不慎重,所以不知道你……能不能和陳叔對一對話頭?”
他的話同樣熨帖而周到,然而卻沒打算真的聽取封秋的意見,半擡手向封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封秋從小愛慕雲歇,無法抗拒這樣的溫柔,受到蠱惑一般向前走了兩步,忽然被封薛一把拉住了,他急促而沉重地道:“秋兒。”
雲歇眉梢一揚,封薛已向他道:“雲宗主,我女兒不喜歡與江尋意離得太近,這個你也應該能夠體諒,就讓她在這裏說罷。”
雲歇雖然平時自己總是“王八蛋”、“臭小子”的亂罵,可事實上平生最難以忍受旁人說江尋意的不是,聞言心頭火起,毫不客氣地道:“封家主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不想和江尋意離得太近’?江尋意豐神秀徹,驚才絕豔,這世間誰不知道,憑什麽不想和他離得太近?”
封薛說這句話本來是想再次強調封秋的遭遇,賣一下慘,卻不知道哪裏又觸怒了雲歇,被他這樣直截了當地怼回來,簡直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封秋趁機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阿歇,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雲歇其實對她也十分遷怒,然而說好了的美人計還沒有用完,他也不好立刻翻臉:“請講。”
他仍是唇角帶笑,聲音溫柔,目光卻是冰涼。
好在封秋并沒有看他的眼睛,隻是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阿歇,你爲什麽對尋意這麽好?”
這叫什麽問題?雲歇詫異地挑起眉來,那一瞬間幾乎以爲封秋是察覺了什麽,然而很快他便發現自己是神經太過緊張了,因爲封秋接下來喃喃道:“雖說靈台雙璧情同手足,同進同出,但陽羨和靈隐到底是分屬兩派,不可能所有的利益完全一緻,你們兩個、你對他……就這麽掏心掏肺?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沒有江尋意,你就真真正正的在年輕一代獨占鳌頭……”
雲歇一開始還帶着點匪夷所思的表情,聽到後面臉色漸漸嚴肅起來,忽然打斷封秋道:“這話你自己想不出來,是誰跟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