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頭子不好對付,但江尋意倒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他的手本來也已經撫上了劍鞘,卻猝不及防聽到了“強(和諧)暴我女兒”這幾個字,眼前忽然閃過一張含着淚的清瘦面龐,心中一痛,動作停滞,瞬間已經失了先機。
雲歇和江漠樓同時出手,雲歇的袖子直接卷上了對方劍刃,江漠樓的佩劍逐空則向着封薛下盤橫掃,兩個人都是當世大能,這一出手非同小可,好在都是爲了救人,并沒有傷害封薛的意思,這老頭于是就勢後退,避開了攻擊,也沒能傷到江尋意。
與此同時,從身後又飛快地沖出來一個男子,閃身将江尋意擋在了後面。
江尋意:“……”他的手還停留在劍柄上,一切發生的太快,這時候才默默放了下來,他設想中自個人人喊打是正常的,師弟護着可以理解,仇人護着……好歹昔日曾經是死黨,這也勉強可以理解一半,那麽這個背影陌生的大哥又是從哪個山頭上冒出來的,竟如此濃情厚意的要爲自己擋刀?
雖然這種情況的确很容易讓人蕩漾,但是恕他心虛,自己的系統定位明明是反!派!啊。
蕩漾而茫然的不隻有江尋意一個,其餘趕過來的人無一不是聲名赫赫的一派首領或是耄耋名宿,先是看見活生生的江尋意就已經夠震驚的了,再見到素來以方正端雅聞名的杜家家主竟然會上前相護,更是不可思議,簡直比一場大戲更加讓人目不暇接。
當下就有人結結巴巴地道:“江、江尋意?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這是見鬼了嗎?”
更有人高聲道:“杜家主!你是怎麽啦,難道你竟然和這個叛徒早就相識嗎?竟然不惜違抗封老也要相護!”
那個男子沒有回答七嘴八舌的置疑,先是微側過臉來,露出半邊俊朗而溫雅的面容,不緊不慢地道:“沒事罷?吓着了嗎?”
江尋意過目不忘,記憶力驚人,看清了他的樣子,也就一下子認出,這個人正是他當初洗幹淨臉上血迹時露出的第一層面具的容貌,那是他這具身體的兄長,杜家的庶長子,現任家主杜黎。
他原以爲杜黎既然能夠讓杜衡代他出來當魔君的祭品,這對兄弟的關系一定是水火不容了,雖然如何同一個傻子來水火不容也待商榷,但總歸不能是這樣兄友弟恭的場面罷?
他過去曾見過自己嗎?知道這世上尚有一人和同父異母的兄弟長相如此相似嗎?爲什麽他看見杜衡不傻了還出現在這裏一點都不驚訝?
江尋意看進杜黎的眼睛裏,見裏面一派坦誠清澈,他慢慢道:“無妨。”
杜黎颔一颔首,什麽也沒有說,這才回過頭來向面前諸人拱手道:“舍弟無狀,不知道如何得罪了各位,他從小腦子不大好使,有事還是跟在下說罷。”
江尋意:“……”
聽這話好像是好意,但爲什麽感覺這麽生氣呢?
雲歇聽了杜黎這句話,卻難得的沒有開口,沉默了片刻回過頭來,無聲地同江尋意對視。
江尋意接觸到他的目光,心中一顫,他似乎明白了雲歇在用眼神詢問自己什麽。
他是想說:“杜衡還是江尋意,你想做出怎樣的選擇?你願意就這樣改頭換姓,将以往的恩怨情仇都像一筆爛帳一樣抛開嗎?你甘心嗎?你……做的到嗎?”
過去發生的事情,是不是不想去想就真的可以不想?會不會那些不能面對的,沒有解決的反而會積年日深,成爲心頭最沉重的包袱?一本書可以翻頁,但,身在其中,他真的可以把這一切都當做一本書那樣對待嗎?
他惶然,既而又恍然。
“我乃江尋意。”江尋意唇角微微揚起,笑看向杜黎,這笑容卻不屬于那種如沐春風的柔和,而是帶了幾許意氣風發,這讓他整個人那偏于清瘦的身形都多了一種劍芒般的鋒銳:“杜衡已死,抱歉,杜家主你認錯人了。”
杜黎本來正在與驚詫的掌門們交涉,鑒于江尋意曾經桀骜不馴的名頭天下皆知,還有一個更加笑裏藏刀的雲歇敵友難辨,因此不管是不是認錯了人,在場的人人也仿佛如臨大敵一般,七嘴八舌堪比鄉野村婦,簡直要用話生生把杜黎給砸死,聽了江尋意的回答,整個空闊的村子一下子靜了下來,數隻黑色的昏鴉像被這種氣氛所驚,大叫着從梢頭飛向不祥的遠方。
杜黎眼中的驚詫恰到好處,可是不知道爲什麽,江尋意總有種感覺,仿佛這個人内心深處什麽都知道,他的驚訝,并不是爲着自己不是他的弟弟,而是因爲自己居然承認了這一點。
杜黎反應極快,搖頭失笑道:“阿衡,不要鬧了,你是不是又犯了病啦?”
江尋意:“……”本來下了挺大的決心站出來承認的,聽到這個話真不是一點半點的心塞,最讨厭的是杜黎的口氣居然還是一派溫良恭儉讓!他到底真的還是裝的啊?
杜黎轉向其他人解釋道:“我從來就沒有見過江公子,也不知道他的長相是不是真的與舍弟這般類似,以緻于各位紛紛指認,但這孩子糊塗,我卻不至于連親弟弟都認錯,阿衡,你自己解開衣服看看,右肩上是不是有一個雪花形狀的金色圖案?這是杜家的嫡子人人從小就有的雪華印。身上烙下雪華印,若是身殒便會肉身與元神俱滅,連被人奪舍的機會都沒有——這個,在場的各位前輩應該也十分清楚罷?”
杜家這個規矩在場的各位前輩還當真都是十分清楚,然而看江尋意那德行和以前全無二緻,估計信他傻的人才是真的傻,封薛第一個道:“好罷,你先把衣服脫下來,讓我們看看。”
江漠樓憤怒之下口不擇言:“你癡心妄想!”
江尋意:“……”會不會用詞?不會用别瞎用!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一直“……”下去了,并且一點也不想脫衣裳,原本男子漢大丈夫光個膀子沒什麽大不了的,但被江漠樓這樣一說就覺得很奇怪,并且這麽多人目光灼灼的盯着更加奇怪,更何況,他爲什麽要證明自己是杜衡?
江尋意百口莫辯,索性不再辯解,封薛怒道:“脫啊!你心虛……”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間眼見一道勁風閃過,大驚之下連忙後仰,隻覺得一股罡氣刮面如刀,連幾根白胡子都被削了下來,緊接着一隻修長的手掌成虎爪之形,優雅地扼向他的咽喉。
封薛成名近百年,當然不是那麽好對付的,雖然震驚,還是反應極快地伸臂一架,另一隻手跟着握拳擊出。
江尋意不閃不避,同樣一拳擊出,兩個拳頭相碰,各自後退了數步,江尋意甩袖冷笑道:“我是誰,還認不出來嗎?”
封薛之前因爲女兒被辱顔面掃地,簡直把江尋意恨到了骨子裏,明着暗着同他無數次交手,雖然最終也沒能把這人給打死,但招式絕對熟悉,勃然大怒道:“畜生!果然是你!”
他再次舉劍就要撲上,手腕卻被一個人從旁邊擋了一下,重劍險些落地。
封薛轉頭看清楚來人,壓抑着怒火道:“雲宗主,我一向對你禮遇有加,你明知道這小子侮辱秋兒,就不要多管閑事。你、你怎麽對得起秋兒對你的一番情意?”
雲歇每次聽到“江尋意強(和諧)暴封秋”這件事,都好比一下子被人猛灌了二斤黃連汁,感覺又酸又苦,偏生最難受的是到現在爲止他也沒弄明白這件事到底是真的假的,一口氣憋到現在也發不出去,封薛一提,他就不由自主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江尋意一眼,又不陰不陽地向封薛道:“封家主,你說你一把年紀了,裝模作樣的可沒意思,你平日裏對秋師姐什麽樣,當我們都瞎嗎?”
江尋意沒看見雲歇瞪他的眼神,反倒是杜黎沉吟了片刻後開口道:“雲宗主,我雖然之前與閣下從未謀面,但也聽說過靈台雙璧的名頭,聽說你們二位當年的情誼深重,你一定認得出來他的模樣。難道今日雲宗主也要一意說我這弟弟是江公子,将他推入火坑嗎?”
雲歇自然聽明白了他是在暗示自己,既然同江尋意關系好就不要坑他,趕緊把他從爛事裏摘出來才是正經,然而他卻絲毫不能認同,傲然道:“江尋意就是江尋意,豈是因爲我承不承認就會改變的?這三個字又有何見不得人的地方?恕我無知,想不明白。”
封薛怒道:“他又有哪裏見得了人?本來就是個青樓賤婢所出,天生的賤胚!”
雲歇怒道:“老不死的你說什麽!”
江尋意忍無可忍,擡手拔劍就要揍他,而就在這時,一個嬌柔的聲音低低傳來:“……尋意。”
江尋意的手頓住了。
是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