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搭理他的話,一個年過四旬的村婦像是突然被人從夢中驚醒一樣,動作敏捷地撲了上來,雲歇吓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那婦人已經撲在屍體上面哭得死去活來:“我的兒啊……你命苦啊,人都沒了還要遭這種罪……都是爹娘沒本事……白當了一回人呐……”
雲歇額角青筋亂跳,就要開口,餘光卻看見江尋意抱着手站在一邊看着,唇邊隐隐帶着點笑意,他心念一動,有意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話到嘴邊生生轉了個個,苦笑抱拳道:“大嬸誤會了,我不過是檢查一下令郎的屍體而已……”
那婦人以頭搶地,痛不欲生,揪住他的衣襟下擺狂擦眼淚,大吼道:“快看看啊!喪天良啦,人家是瞧着我兒子長得俊,竟然幹出了這麽下作的事還不肯認……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麽辦法呦,我吃了虧隻能往肚子裏頭咽喽……”
那婦人越哭越是帶勁,一唱三歎,繞梁不絕,忽然間目光一亮,隻見一錠白花花的銀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江尋意半蹲了身子歎道:“拿着罷,演唱費。”
村婦聽不懂他最後三個字是什麽意思,但這不影響她手疾眼快地從江尋意手裏接過銀子,用牙咬了一下。
江尋意見她接過了錢,這才将目光在過來的幾名方家人臉上都掃視了一圈,問道:“大嬸,你爲什麽看見你兒子身上是這樣的,一點都不驚訝啊?”
村婦本來已經将銀子檢驗完畢,喜滋滋地正要往懷裏放,聽見江尋意這樣問,神色立刻警覺起來:“我家小子哪點不對?有什麽可驚訝的?我可告訴你們啊,别以爲……”
江尋意連忙舉起一隻手來:“行行行,是他對你兒子圖謀不軌,他不是東西,不過我們錢也賠了,能先别提這事了嗎?”
雲歇委屈道:“你明明知道我隻對你……”
江尋意當他放屁,頭也不回地道:“閉嘴。”
雲歇撩了他一句,内心得到滿足,也跟着蹲下,随手在屍體臉上敲了敲,閑閑道:“我看上他?就沖着這皮膚那也不能啊。我說大嬸,你能給說說,爲什麽你兒子身上有這麽多的線頭嗎?”
村婦瞪起眼睛,理直氣壯地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人人都這樣,我兒子有什麽特殊的!”
江尋意從鼻子裏面發出一身冷哼,警告道:“差不多得了啊,想訛錢你也得講點理啊,好歹編的當真一點罷。”
村婦身後的一個少年不耐煩了,喊道:“明明就是你們禍害我大哥的屍體,還找什麽借口!本來就是人人都這樣,難道你們不是嗎?”
雲歇輕笑道:“要是誰都這樣,早就死幹淨了,小孩,撒謊遭雷劈啊。”
說完這句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竟然感到面前所有的村民都一起僵硬了一下。
雲歇斂起了笑容,皺眉站起身來,試探道:“你們……”
那個說話的少年雙眼發直,目無神采,死魚一樣緊緊盯着他,木然重複道:“早就死幹淨了……早就死幹淨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很快,周圍的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這聲音又從一個變成了多個,江尋意驚疑道:“是中邪了嗎?”
他擡起手來,指間隐隐蓄了一層紫光,稍稍猶豫了片刻,誰想到那光芒還在欲發不發的當口,面前所有的人突然都癱了下去。
真的是“癱”,一個個一米多高的人,就這樣在四人面前委頓成了一堆散亂的屍塊。
江尋意的手還舉在半空中,半晌才收回來,轉身茫然看了雲歇一眼,雲歇張口欲語,突然臉色一變,到了嘴邊的話頓時成了:“不好!”
他話音未落,江尋意已經沖了出去,衛修齊和聶炎墜在後面,茫然對視,聶炎問道:“師兄,什麽不好?”
衛修齊皺眉道:“不知道,這裏處處都透着詭異,咱們還是跟出去看看。”
聶炎同意,兩個人轉身出門,卻沒有看見地面上的幾堆屍塊上,一縷縷黑氣漫溢出來,逐漸成型……
江尋意急匆匆地向外面跑了幾步,原本還盼着能夠挽救一二,隻是到了方家的大門外面看到眼前的場景,使他的步伐一下子就停頓在了原地,隻覺得腳下千鈞,再也邁不動了。
在他的面前,剛剛還熙熙攘攘一派熱鬧的村子似乎已經成爲了另外一個世界,喧鬧的人語聲一絲不聞,凝結成了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田埂上犁地的農夫,院子裏做針線的婦人,河岸邊那個剛才還議論紛紛不願離開的村民們……無不變成了一堆堆慘不忍睹的屍塊。
猶如人間地獄。
同樣有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屍塊中間散開,然而這時候江尋意已經看不到了,不知道爲什麽,此時此刻在他的眼中,那些東西好像是活了一般,又慢吞吞地蠕動到了一起,組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形,匍匐着向他爬過來,而他的四肢就像在一瞬間被什麽無形的枷鎖禁锢住了,空有一身本事卻無以施展,眼睜睜看着那怪物似的玩意離自己越來越近……遠處的日頭在一瞬間西下,天地漆黑。
不安,像是一條擇人而噬的蟒,順着脊背一路攀上來、攀上來……
忽然肩頭一緊又是一暖,江尋意渾身一震,那臆想之中的枷鎖立刻對他失去了控制,他退後一步大口喘氣,隻覺得自己已經汗濕重衣,仿佛剛剛從一場噩夢中逃離出來,然而這時候擡起頭來再次打量,雖然仍然是遍地屍骸,卻也沒有了剛才那種陰森恐怖幾欲擇人而噬的氣氛,頭頂上萬裏無雲,日頭懶洋洋地将光芒灑在身上,讓人清晰地感覺到“生機”與“存在”。
江尋意長長出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雲歇收回手來,他知道江尋意要強,因此極快地掩去了眼底的一絲關切:“你這具身體沒有經過訓練,不能抵禦幻境,切切小心。”
跟着又将一團東西塞進了江尋意懷裏:“這是我剛才跟那兩個小孩借的,你這衣裳快破成抹布了,先換了罷,着涼了怎麽辦。”
江尋意默默看了雲歇一眼,似乎覺得他身上有什麽地方變得不一樣了,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是他的态度由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和歉疚變成了熟稔和自然,對待自己一如當初兩個人還親密無間的時候,随便,也不那麽客氣。
然而肩頭上餘溫尚在,不知道是不是心緒還沒有平穩下來,他竟也一言不發地将衣服接了過去,甚至沒有問雲歇是怎麽從對他成見極深的靈隐派弟子手裏“借”過來的,也沒有追究他的稱呼。
雲歇表面上裝成了隻嚴肅正經的大尾巴狼,實際上緊張的小心肝砰砰亂跳,直到江尋意接過了衣服,他才不動聲色地出了口氣,覺得五髒六腑又落回了實處。
這時候所有屍塊上冒出的黑氣已經彙在了一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個隐隐的巨臉,雙目突出,凹鼻長牙,看上去十分猙獰,江尋意也不磨蹭,直接站在原地将破袍子脫下後一扔,一面穿上幹淨衣服一面道:“這大約是第十三個氣竅中跑出來的餘氣了,果然有蹊跷!”
他的語氣十分急促,雲歇回過頭來想應答一句,話到嘴邊卻一下子忘了詞——換上靈隐派服飾的江尋意風姿灼灼,眉目如畫,一身淺藍色鑲白邊的衣服束腰廣袖,更顯得身姿飄逸,芝蘭玉樹,似乎在這一瞬間,時間的洪流無聲滔滔倒墜,中間種種未出口便已失落的情愫轟然遠去,往事回眸,唯有面前一人是這世間唯一的真實。
神魂颠倒之際,眼前的光線仿佛水波一般輕輕漾起,而對方極秀美的眉目也在這樣的波光漣漪之中,模糊不清了。
雲歇脫口道:“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
江尋意時隔許久又重新穿上了舊日門派的衣服,心中也是有些感慨,隻是這點感慨還沒來得及發酵成一腔憂傷,就被雲歇那正經不過三秒的屁話攪得煙消雲散,他隻當雲歇又是皮癢,沒好氣道:“你有病吧?”
面前的空地上飛沙走石,黑氣已經逼至眼前,雲歇被江尋意的話引得一笑,随手從旁邊的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以此爲劍朝着前方的巨大人臉刺了過去。
一根簡簡單單的樹枝,到了他的手中卻仿若絕世名兵一般,霎時間劍氣逼人,虹光奪目,靈力和戾氣相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撕拉聲,與此同時,随後跟過來的衛修齊和聶炎身上的佩劍不約而同地嗡嗡低鳴,江尋意的滅華劍卻全無動靜。
衛修齊驚喜中夾雜着不敢置信,低聲道:“是……來了?”
旁邊太過嘈雜,江尋意沒有聽清最關鍵的兩個字,随口問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