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尋意和雲歇剛剛到了山腳,便有眼尖的弟子看見了二人的身影,當下連忙将消息傳了上去,是以到江尋意進門,看到的便是一副人人躬身相迎的場面。
他從小受缇茗仙師寵愛,又是個心狠手辣的性子,之前覺得此人沒了聲望也就罷了,結果這回缇茗仙師一醒便爲了這個愛徒發落了靜海長老,衆人又怎會不知風向已變?因此聽說江尋意回來了,雖然人人都戰戰兢兢,但還是連忙都迎了出來,隻希望不要再觸怒下任掌門。
江尋意記憶恢複,對他們的這一番心理活動自然是心知肚明,當下負手而立,先是似笑非笑地掃視一圈,這才向身側的雲歇道:“你說,什麽時候人才會前倨而後恭?”
雲歇輕笑道:“惡犬想要咬人,卻崩壞了自己的牙齒,便是這幅模樣了。”
此時四下安靜,隻有兩個人的對答之聲,衆弟子聞言臉上漲的通紅,卻又不敢抗辯,神情極是狼狽。
江尋意搖頭道:“無趣。”說罷當先向内走去,雲歇眼神幽深地靜靜看了江尋意背影片刻,這才跟着他走在了後面。
江尋意心中明白其實不應該先往裏面去,隻是他不知道如果改變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因此不動聲色,隻是沿着老路一步步走向缇茗仙師的廂房,然而負在身後的雙手卻不知道何時緊緊握成了拳。
越向内走,魔氣越淡,雲歇突然道:“阿尋。”
江尋意瞥了他一眼,雖然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到底也不像前幾日那般心無隔閡,隻淡淡道:“講。”
雲歇對他的冷淡毫無所覺似的,伸手一指旁邊的花圃,微微笑道:“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那裏,那時候你才隻有三四歲罷?旁的小孩都在一邊打雪仗,弄得滿身都是泥點子,隻有你穿一身雪白的狐裘,粉雕玉琢似的,冷冷的站在一旁,既不跟他們玩,也不搭理我。”
江尋意哼了一聲,心道廢話,老子活了二十多年穿越過來,還跟一幫熊孩子打雪仗不成,漫不經心地接道:“我不理你,是因爲搭理你的人太多了,我看着讨厭!”
雲歇哈哈大笑,在江尋意轉過身的時候,卻極快地擡起袖子,抹了下眼角。
仍是那間熟悉的屋子,數日前,江尋意還在這裏抱着缇茗仙師的屍身流淚,而如今,那個自小将他撫養長大的人卻是明明白白地立在窗畔,滿臉俱是溫和的笑意。
江尋意進了門便不再前行,深深行了一禮,沉聲道:“弟子見過師尊。”雲歇亦微微躬身,叫了聲“師叔”。
缇茗仙師笑道:“好,好,尋兒,歇兒,你們兩個作甚麽沉着臉?見爲師醒過來了不歡喜麽?”說着就要上前去扶江尋意。
江尋意依然保持着彎腰的姿勢,足不動,身不擡,平平飄出數步,這才緩緩道:“師尊,弟子受不起。”
見缇茗仙師神色微變,雲歇立即側身擋在江尋意前面,又被江尋意一把拉了回來。
缇茗仙師卻突地一笑:“你們倆個孩子,這又是鬧什麽别扭呢?尋兒,爲師知道你這幾日受了委屈,特地爲你出氣,你快來瞧瞧。”
江尋意早知道讓他看什麽,這會即便是再來一遍,心中仍然忍不住一陣作嘔,連雲歇也在旁邊失聲道:“靜海長老?!”
窗戶邊上有一個巨甕,一開始被缇茗仙師的身子擋住了,因此雲、江二人并未注意,這時候他稍稍讓開,甕中的一切才被人看的清清楚楚——這其中赫然是一個四肢皆被斬去的人彘!
江尋意雖然下手一向決絕,但卻從來不喜歡用零碎手段淩虐敵人,此時看着四肢全無,喉嚨中嗬嗬有聲的靜海長老,他絲毫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慰,而是感到一種深深的惡心。重來一次依舊盛怒,用力一拍身側的八仙桌,那桌子頓時被震掉了一角,江尋意喝道:“你若是不想死的太難看,就休要在這裏冒充我師尊,毀他老人家清譽!”
缇茗仙師聽到這話卻突然笑了起來,他笑着笑着,笑聲竟逐漸由低沉變得尖銳,待停下來時,這人仍是那一副仙風道骨的仙長模樣,可出口已是千嬌百媚的女子聲音:“哎呀呀,二位都是如此豐神俊朗的風流人物,妾身今日見了本來心中好生歡喜,可瞧你們一個雖說笑眯眯的,眼中卻隻放着個男人,另一個又是好大的脾氣,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真是教人心裏難過呢。”
雲歇被乍然說破心事,面上一紅,江尋意卻是目瞪口呆,看着師尊的皮囊在自己面前扭扭捏捏做小女子狀,感覺毛骨悚然。他上輩子先入爲主,覺得缇茗仙師定是被魔君奪了舍,因此找錯了人,這一回心知肚明,還要被迫看這傷眼的情境,簡直雙倍的心塞。
雲歇臉皮頗厚,隻是一瞬間的不自在之後很快便面色如常,他按一按江尋意的肩膀,自己上前笑道:“聽聞宣離魔君座下有烏雲、烏月二位美姬,小姐雖頂着一副男子皮囊,可是舉止優雅,體态風流,莫不是傳說中豔冠三十三天的烏雲姬嗎?”
那人聽了這話,忽地把臉色一沉,尖聲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麽?!那個背叛魔君的賤人哪裏及的上我?哼,縱然她原先有過傾城之貌,被君上吸幹了真元之後也早就是個不堪入目的老婦了!”
雲歇原本就是在套話,聞言恍然道:“哦,原來你是烏月。”他說完後忍不住和江尋意對視了一眼,二人都想起了那個在悅樂城中蓬頭垢面前來示警的女人,心裏不禁有些感慨——聽烏月姬的意思,想必那烏雲姬不知道因何背叛了自己的主人,以緻于受到了那樣的懲罰,一代美人最終竟落到如斯田地。
江尋意再不耐煩多說,一手按上滅華劍,冷然道:“宣離在哪裏?”
烏月姬笑道:“好徒兒,瞧你這俊俏的小模樣,生起氣來更是教人着迷。隻消你陪我睡上一晚,爲師便什麽都說出來。”
江尋意怒極反笑,喝道:“想讓我陪?還要看你消不消受得起!”他衣襟帶風,拔劍縱躍而起,一招“喧天成鼓”直向烏月姬頭頂劈了下去,竟沒有半分猶豫地打算将這個頂着自己恩師面孔之人一劍削成兩半。
這喧天成鼓至剛至猛,一劍既出,那無處不在的威壓便先将人鎖得動彈不得,烏月姬避無可避,隻好蓄起全身真元硬與江尋意相抗,卻沒有想到還是抵不過對方一擊之力,生生毀了這具剛剛奪來不久的軀殼。
烏月姬元神出竅,倒也并不十分驚慌,咯咯一笑,轉身揮袖便要遁走,卻冷不防被人捏住了咽喉。
烏月姬大吃一驚,心道:“糟糕!我竟忘了身邊還有個陽羨宗的小子。”這陽羨宗最爲擅長的便是制人魂魄,江尋意動手時雲歇一直在一旁掠陣,他二人打小一同長大,這時自是配合無間,一抓一個準。
雲歇捏着烏月姬的脖子,神色陰沉,顯然這個女人剛才調戲江尋意那番話已經激怒了他,他輕飄飄地道:“烏月,本座勸你最好老老實實的把知道的說出來,不然……陽羨宗的煉魂之術,我想你不會願意嘗試。”
宣離魔君顯然積威甚重,烏月姬此時吓得臉色發白,欲言又止,卻終于還是頹然搖了搖頭,死死咬住嘴唇。
雲歇正要再說什麽,江尋意卻在一瞬間感到魔氣大漲,他顧不得多言,迅速轉身淩空重重拍出一掌,隻把右側的一扇軒窗震得直飛出去,窗後露出一個人影——竟是黃岩。
黃岩生性懦弱,縱使後來巴結了二位長老,逼走江尋意自代掌門,行事間也總是難脫那種畏畏縮縮、小人得志之态,然而幾日不見,他此時雖僅是簡簡單單立于窗外,卻顯得姿态睥睨,傲慢天成。
江尋意緩緩道:“宣離魔君。”語氣笃定。
雲歇百忙之中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神情有幾分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