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利箭,穩穩當當地射穿了他的心口。
錢茂低下頭,那支羽箭上面刻了一個“君”字,那是他很熟悉的姓氏。
他擡頭望着東臨火越與林瑞嘉,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來得及把狠話說完,就重重倒了下去。
東臨火越與林瑞嘉擡頭看去,一身細甲的君文正站在門口。他的盔甲上濺滿了鮮血,臉上也有無數細小的血點。
他的身後,無數洛川王府的侍衛湧了進來,包圍了錢家的打手們。那些打手們見大勢已去,隻得丢下武器,紛紛舉起雙手驚恐地跪了下去。
君文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錢茂的屍體,緩緩放下手中的弓箭,摘下頭盔對東臨火越跪了下去,聲音洪亮:“微臣勤王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所有洛川王府的侍衛一齊跪下,低頭的動作整齊如流水。
東臨火越拉着林瑞嘉的手,冰涼的視線從君文發頂上掃過,緩緩說道:“愛卿救駕有功,明日必行封賞。”
他說完,牽着林瑞嘉穿過重重跪着的侍衛,往大門口走去。
夜風涼如水,大廳外的遠處,一片漆黑。
兩人走到門口,君文的聲音再度從背後響起:“微臣救陛下,是盡忠。微臣射殺外祖父,是不孝。如今,隻能以命償命了。”
東臨火越與林瑞嘉回頭,君文站在大廳正中央,面容冷肅,猛地拔出腰間佩劍,雙眼一閉,那劍刃已經劃過了他的咽喉。
燈下,紅色的血液順着劍尖淌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綻出一朵朵血紅的花。
君文單膝跪地,以劍拄地,強撐着身子不讓自己倒下。
他擡眸,發聲艱難:“陛下的封賞……微臣無緣領了……微臣隻求陛下……放過……放過洛川王府……”
他是臣子,對皇帝,他盡了忠。他是洛川王府的繼承人,對洛川王府,他盡了義。他是錢茂的外孫,對錢家,他以命相還,也算是全了孝。
君文的意識逐漸飄散,他覺得這一刻,是他從未有過的放松。
他的唇角浮起一抹淺笑容,腦海中最後一幕,是那個站在藏書樓裏對他微笑揮手的小侍女。
他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動作,一動不動,仿佛不是死去,而是化爲了一座雕塑。
他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在場所有洛川王府的侍衛,在沒有接收到命令的情況下,同時閉起雙眼默哀。
大廳之中,隐隐能聽到士兵們的啜泣聲。
君世子對他們而言,就是兄弟,就是手足。他陪他們一同演練兵陣,無論酷暑炎夏或是暴雪寒冬。他沒有一般世家貴族子弟的架子,在軍營時,他跟他們吃一樣的粗茶淡飯,他跟他們談笑風生,他一點都不像世子,他更像是一個未谙世事的鄰家小弟。
如今他們集體哀悼的不是别人,是他們的小弟啊!
林瑞嘉的雙眼忍不住泛紅,她不忍再看,掩面出了大廳。
靈潼樓外,錢茂的人都已經被殺光,地上橫七豎八全是屍體。
——微臣救陛下,是盡忠。微臣射殺外祖父,是不孝。如今,隻能以命償命了。
他苦笑的臉依舊浮現在腦海之中,林瑞嘉站在星空之下,聲音都帶了一絲哽咽:“君世子,他不該死的。爲錢茂那種人而死,可惜了……”
東臨火越擁她入懷,單鳳眼中多了一抹無奈:“他是爲親人所累。”
林瑞嘉轉身将臉埋在他懷中,許久都沒有說話。
第二日。
靈潼樓一事轟動了整個洛城。錢家造反,錢茂與錢儲被殺。君世子苦勸無果,爲護駕身亡,忠孝兩全。
這樣的版本,讓洛城所有人都歌頌君文的忠烈,唾棄錢家人的無恥。
錢家所有人都被嚴密控制起來,隻等押送天照城問斬。
錢氏初聞這消息,差點暈死過去。好不容易被阿蒲掐着人中醒過來,卻又聽君若憐說君文殉職,頓時又暈了過去。
這樣的雙重打擊,讓她短短一個上午便蒼老了十歲,整個人如癫似瘋,胡言亂語,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風。
而爲了嘉獎君文的忠烈,東臨火越頒旨追封他爲忠義王,特賜以正一品王爺禮入葬。
林瑞嘉用過午膳,獨自一人去了王府的藏書樓。
藏書樓外的槐花書依舊盛開得熱烈,身着白裙的小婢女,正抱着一本詩集,仰頭張望着槐樹。
林瑞嘉望着那小婢女,聲音很輕:“你叫阿詩?”
阿詩偏過頭,清秀的小臉上,一雙眼紅通通的,滿臉都是淚痕。
她擦了擦眼淚,勉強露出一抹笑:“奴婢正是,小姐可有什麽要吩咐的?”
槐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她的頭發上,林瑞嘉望着這樣的阿詩,心莫名絞痛。
沉默半晌後,林瑞嘉說道:“他臨走前,要我跟你捎一句話。”
阿詩眸子一亮,林瑞嘉輕聲道:“他說,要你好好活下去。”
阿詩的眸光逐漸暗淡,“是這樣啊……”
她低着頭,緩緩翻開詩集,那是君文送她的禮物。
過了會兒,她又擡頭看向林瑞嘉,雙眼彎彎的,很漂亮:“謝謝你告訴我。”
林瑞嘉默默注視着她,她努力扮出笑臉,卻像是再也無法抑制住悲傷,眼淚一顆一顆掉落在書頁上:“有些人的愛情轟轟烈烈,像是牡丹芍藥一般,奪人眼球而又驚心動魄。可更多人的愛情,就像是這些槐樹花兒,小小的一串一串,安安靜靜挂在枝頭。随風而散,随風而落……”
她說着,擡起手,無數雪白的槐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她的掌心,脆弱而又纖細。
綠色的樹影斑斑駁駁,花雨落英缤紛,面容清秀的少女白色裙角飛揚。
明明該是時光靜好的畫面,可林瑞嘉卻讀出了鋪天蓋地的悲哀。
那些潔白的槐花瓣落在詩集裏頭,阿詩緩緩合上了書卷。
這一年的槐花瓣,與纏绻的詩文在書中永久相伴。
君霧缥缈的歌聲在遠處響起: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林瑞嘉發了一會兒呆,再看過去時,卻見樹下已沒了那個纖弱少女的身影。
藏書樓的大門被緩緩合上,林瑞嘉想,大約這個少女,永遠不想再爲誰打開這扇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