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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傳言凜水中有明珠大如碗口,夜夜生輝,乃天降祥瑞,得之者得天下,于是引得天下人趨之若鹜,争相搜尋。可惜搜尋了幾載,依然無人有所斬獲,于是世人隻得棄了對寶物的貪戀,歎息而去。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曦兒,舉世獨醒的,唯有你我吧?”蘆葦飄香,月影憧憧,他蹙着劍眉輕歎。
我在水中,魚尾輕擺,無言以對。
三年前我是尾道行尚淺的紅鯉,他于漁夫的簍筐中買了我,将我放生在這片蘆葦蕩中。我口銜明珠以報,他卻對明珠不屑一顧,擲之水中,這才有了開頭的一幕。
突然有一天,他一身戎甲來到蘆葦蕩中,告訴我黎國大肆入侵,邊疆百姓苦不堪言,天子下诏征募勇士戍守邊塞,他已經應诏,發誓要安定天下。
一故人來訪
他離開的第三年,我幻化成小女孩坐在岸邊,耍玩一截蘆葦杆。有修道的男人經過水邊,贊我慧根極深,收我爲徒。
師父待我極好,可我央師父帶我去尋他,師父卻總不允。
“曦兒,你這一世本該成仙,隻可惜與他有關的一段劫難,恐怕要毀了你的道行,還是離他遠一點吧。”
“曦兒不怕。”
“曦兒啊……”師父凝視着我的臉,最後長歎一聲。
我低頭撫摸墜在頸間的明珠,這條命本就是他救的,再還給他又有何妨。
師父帶我到京都的那天,正是黃昏。我們坐在酒鋪,聽四周的人談論當朝新貴,雲間王白沉香。
三年前邊疆戰事告急,天子急募勇士殺敵報國。白沉香在戰場上以一當百,令黎國将士聞名喪膽。皇帝特賜大将軍稱号,三個月後更是列土封王。
他終于得遂大志,我低首,輕撫頸間明珠。
天黑了,京都仍舊熱鬧。仕女們穿着寶玉衣裝,在坊間流連。街頭有人叫賣各類小玩意兒,一片喧嘩。
雲間王府門口,師父請門童告訴白沉香,說有故人來訪。門童道沒有憑證沒法向裏面通報,我摘下頸間明珠,請門童轉交給白沉香。
一會兒後,門童回來請我們進去。
我和師父在仆從的帶領下來到白沉香的書房,白沉香負手站在窗前,。片刻後,他轉過身來,在看見我和師父時眸子裏有些許驚訝。
“白先生……”我怯怯張口。
他從書桌上拿起那顆明珠,揚起眉毛,“你的?”
我攥緊師父的衣角,緊張地點頭。
他忽然将那顆明珠擲入我懷中,大喝:“大膽賤民,竟敢拿假明珠欺蒙本王!來人,把他們給我拖出去!”
我驚恐不已,白先生他,忘記我了?
我和師父被仆從趕到府外時,我緊緊攥着那顆明珠,隻覺灼手,他竟不記得我了……
“罷了,徒兒,我們走吧!”師父搖頭。
就在第二天,八百裏快馬來報,邊疆又起戰事,于是天子急令白沉香帶兵出征。白沉香離開都城的那天,統帥着森嚴的軍隊,一身戎甲騎在馬上,朝城外而去。京都的百姓夾道送别,祝福他能勝利凱旋。我擠在人群中,看着他從面前走過。恍惚間,似乎看見他回頭朝這裏張望。一晃神的功夫,他卻快馬加鞭,已然出了城門。
二千裏追随
邊疆。
“咦,将軍,你腰上怎麽多了塊玉?”一旁随着白沉香查視各營情況的副将好奇問道。
白沉香虎軀一震,摸了摸腰間那塊豔紅如血的鯉魚佩,旋即莞爾一笑,“妹妹送我的,說是保平安,剛剛才拿出來戴上。”
“小姐真有心!”那副将贊道。
沒錯,那塊鯉魚佩是我化身而成。那日見白先生出了城,我顧不及師父,便慌忙變化成一塊玉佩挂到白沉香腰間。千裏迢迢找到恩人,我不想就這麽錯過。
夜裏,白沉香他手持兵書獨坐案前,一盞燭火在案邊幽幽燃着。
夜半時分,他終于掩卷,“還不舍得出來嗎?”
我從鯉魚佩幻成人形,向他作揖,“白先生。”
“我不是你認識的白先生,你走吧!”他竟仍舊不認我。
“六年前是白先生從漁夫的簍中救了我,還爲我取名曦兒……蘆葦蕩中,白先生白日練劍,夜讀兵書,那尾被你救下的鯉魚則****夜夜陪伴着你,白先生都忘了嗎?”我不敢相信他已忘了我。
“呵,我生于大漠,長于大漠,何來蘆葦蕩一說?”他嗤笑,“看你不過十二三歲,我姑且放你一馬。你還是速速離開吧!”他起身解下鬥篷,睡到帳篷内的一張床上,不再看我。
我站在帳篷内,手腳冰涼。
“曦兒這就離開。”我低首,“隻是,白先生還需提防身邊人才是……”
說罷,我快步往營外走去。那個副将在看着白沉香的背影時,露出的笑容深不見底,讓人不寒而栗。他在打算着的事情,我想一定與白沉香有關。
下雨了。
這荒漠竟難得一見的下雨了,在兩軍厮殺的時候。
我站在高坡,任雨水淋濕全身,默默地看着白沉香他在敵方陣營中縱馬馳騁。他總有本事從包圍圈裏跳出來,臨危不亂,氣勢磅礴,仿佛是一尊戰神。
可是,在戰争中犧牲的人太多了。赢了也好,輸了也罷,犧牲的人太多了。
“曦兒,你流淚了。”恍然間,師父的聲音響起,一把紙傘遮在了我的頭頂。
雨水和淚水混到一起,我哽咽不語。
“幾年前,傳說凜水中有明珠可安定天下。若那顆明珠能爲當今善人所用,或許這些戰争可以避免。”師父淡淡說道。
“師父想得到那顆明珠?”我仰起臉望着高大的師父。
師父目光深邃,注視着血流成河的戰場,“如果有機會的話。”
我沉默了下去。
三鯉魚湯
我和師父回了京都。
剛到京都,便有捷報傳來,說雲間王白沉香在葫蘆谷大敗敵軍,并坑殺敵方二十萬士卒。
在客棧聽到消息的刹那,我在所有人的歡笑聲中痛哭流涕。
二十萬生命,竟就這麽毀了!
白先生他,果真下得了手?
“他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白先生了。”師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語氣極淡,“他是一尊兇神惡煞的修羅。”
修羅……我趴在桌子上,隻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生疼。
“曦兒,或許你該去見一見當今天子。”
“爲什麽?”我擡起紅腫的眼。
“用一顆明珠挽救更多的人命,難道你不願意?”師父幽幽道。
我攥住了頸間的明珠,師父他知道了凜水中的那一顆明珠就是我身上的這顆。
“在去見皇帝之前,我想先去一趟雲間王府。”
再見白先生,他卻比之前要憔悴多了。雲間王府冷冷清清,他的屋内光線昏暗。他坐在床上,擁着被衾,身邊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你又來了……”他似乎能感覺到我的氣息,輕輕說道,神情是說不出的落寞。
“白先生。”我從陰影裏走出,在床邊站定。他看起來老了許多,胡茬滿臉,那雙眼也沒了光彩。他不是打了勝仗麽,爲什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曦兒,”他擡頭看我,“回蘆葦蕩去吧,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
“白先生果然是記得曦兒的。”我緊緊盯着他。
“蘆葦蕩中的****夜夜,我如何能忘?隻是出了那片蘆葦蕩,才明白什麽叫做身不由己。外面的是非太多,曦兒,你不适合這裏。”語畢,他閉上雙眼,不再看我。
我咬緊嘴唇,終于忍不住說出了口,“白先生坑殺二十萬士卒,難道隻是因爲身不由己?白先生曾經說過,最大的心願是安定天下。白先生是讓邊疆平定了,可是二十萬生命,又算什麽?”
“我說不是我下令的,你信嗎?”
“……”
屋門忽然被推開,是那個副将,“将軍,該喝藥——這位是……”
他打量着我,目光中帶着狐疑與探尋。
“鄉下鄰居的女兒,來京城托我幫忙辦件事。人蠢得很,我正打發她走。”白沉香淡淡道,接過副将遞來的藥,在我和副将的目光中喝了下去。
副将點點頭,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中藥特有的苦香味飄滿了整間屋子。
“藥裏有毒。”我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
白沉香苦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倒是機靈得很,竟然能能聞出這無色無味的********。”
“白先生明明打了勝仗……”我糊塗了,這天子,莫非是個傻子?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曦兒,你快些離開吧。若叫外面人知道你與我的關系,你恐怕就走不了了。”他注視着我。
“曦兒不走。”我在床前跪下,“白先生救了我的命,便是我的恩人。恩人有難,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曦兒啊……”他蹙起劍眉。
這時屋門再度被推開,一個侍從端着木盤進來,“主子,二皇子聽聞主子身體抱恙,特送來一盅鯉魚湯。”
他說着,直接揭開碗蓋。
鯉魚湯!
四驚天變故
我捂住嘴巴強忍住作嘔的沖動,立刻背轉身去。
“端進廚房去!”白沉香大喝。
待那侍從走遠,我捂着胸口喘着氣,淚水早已忍不住挂在了臉頰上。這個二皇子是什麽人,爲什麽偏偏挑這個時候來送這碗湯!
“曦兒……”白沉香他拉住我的手,“那二十萬降卒不是我下令坑殺的。你現在必須馬上離開京都,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他剛說完,那房門就被人沖撞開來,一隊裝備精良的士卒團團圍住我們,接着讓開一條路,一個身着黃金铠甲的少年負手走了進來。他掃視了我們一眼,目光落到白沉香身上,“雲間王别來無恙啊。”
不知爲何,我看着那二皇子,竟覺得有幾分熟悉。
“二皇子這是何意。”白沉香示意我扶他下床。
那二皇子笑了笑,看了我一眼,“有人舉報雲間王私藏妖物,心懷不軌,父皇命我前來查看。看來,這是真的了。”
我心下一驚,白沉香他握緊我的手,“本王府幹淨得很,若有妖孽,本王自當親自斬除。”
“那就請雲間王動手。”二皇子解下腰間寶劍丢給白沉香,“雲間王身邊這位,便是鯉魚精幻成的人形!”
我心頭一顫,還未及做出反應,就看見胸前氤氲開大片鮮紅,那柄寶劍,貫穿了我的胸口。
“白先生……”我呢喃,瞳孔中倒映出白沉香決絕的面龐。
“妖物已除,二皇子不妨留下,與本王喝杯酒。”白沉香丢了寶劍,負手而立。
他的聲音在我耳中漸漸模糊,腦海中唯一浮現的,是白沉香他殺了我。
最後,我徹底沉入了一片黑暗。
混沌的黑暗中,仿佛過了千年。
“曦兒,回家了。”朦胧中,有人呼喚着我的名字。
我努力睜開雙眼,一張溫潤如玉的面龐出現在面前。
“師父……”我輕輕道,伸出小手攥住師父的衣角,似乎是攥住了一片安全的天地。
我起身,環顧四周,發現這裏是京都護城河岸。
“你被雲間王府的下人扔到這裏,幸好我及時發現,将你從生死關前救了回來。”師父道,目光裏是滿滿的牽挂與擔憂。
“師父……”我抱住師父的腰,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白先生他要殺我,白沉香他竟殺我!
“曦兒,我們回家。”師父牽起我的手,踏上河中一葉扁舟,随着水勢順流而下。
我回頭張望這座輝煌古老的城市,心疼的像是在滴血。
“師父,以後我一定好好修煉。從此那個男人的榮辱與成敗,都與我無關了。”
蘆葦蕩邊的生活是簡單的。沒有外面人心的複雜,沒有對于名位的計較,更沒有功高震主這一說法。
師父他對我頸間的那顆明珠産生了很濃的興趣,他想知道爲什麽一顆小小的明珠竟然可以安定天下。
“隻是謠傳而已。”我這樣解釋。
師父并不滿意我的解釋,他覺得我的明珠應該是世間異寶。
“若有機會,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師父撫着我的背,淡淡道。
“既然師父喜歡,那就送給師父好了。”我摘下明珠遞予師父。
本來是想送給白沉香的,隻是現在,已經沒這個必要了。
留着它,有什麽用呢?
四明珠有淚
“色澤瑩潤,灼光耀世,當真是世間異寶!”師父目光熾烈,“這樣的寶物,也隻能配我!”
“師父……”我看着這樣的師父,不禁有些害怕。
師父回過神來,收起明珠,撫摸我的頭,“曦兒,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待在這裏,不要亂跑。”
師父沒有解釋爲什麽,就着急地離開了。
師父離開的這段時間,蘆葦蕩一直很平靜。我沒事就看看天上的飛鳥和雲彩,偶爾化成紅鯉魚下水遊幾圈。
水底是個美妙的地方,這裏有太多的奇珍異寶。那顆明珠是我從一艘沉船裏撿到的,隻是一顆普通的珠子而已,沉船裏還有好幾顆。我不明白爲什麽外面的人對這顆明珠這麽熱衷,能夠安定天下的說法,其實隻是三人成虎。
幾天後,我正在水下和黑魚玩耍,忽然看見一絲絲紅色的液體滲進了水中。
是鮮血!
我立刻浮出水面,就看見一位身穿铠甲的男人倒在蘆葦叢裏。他頭發淩亂,铠甲被鮮血染得通紅。
我上岸扶起他,撥開他的頭發,露出的那張臉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他是白沉香。
我的心跳得很快,他爲什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他怎麽渾身都是血?
白沉香的呼吸很弱,似乎就要去了。
再三猶豫,我決定救他。
“曦兒!”正當我将自身的精氣輸送給他時,師父突然出現,朝我大喊。
我擡頭看去,他手提寶劍,朝這邊極速跑來。
手起刀落,卻斬了個空。
他擰眉,看向将白沉香卷到一邊的我,“曦兒?”
“他是我的恩人……”我很慌亂。白沉香他要殺我,可我卻想要救他……而師父爲什麽要殺他?師父跟他沒有仇啊!
“他要殺你,你忘了嗎?!”師父大喝。
我抱着白沉香在水中沉浮,“師父……”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大群士兵出現在了岸上。他們在我師父身後站定,威武的讓人害怕。
“師父,快走!他們會殺你的!”我驚呼。
那士兵的統領望了我一眼,對我的師父鞠躬,接着說出了讓我既震驚又恐懼的話,“二皇子,是否放箭?”
我的師父,他是二皇子?我不敢相信,可是師父他歎息一聲,伸手揭掉了臉上的一層人皮面具。露出的那張臉,赫然便是當初在雲間王府所見的二皇子了!
“曦兒,我不想殺你的。當日在雲間王府,我本想借着白沉香之手除掉你,好奪取你手中明珠,隻是他到底沒有下狠手。所以我救了你,期望你能以明珠報恩,這樣我便能順理成章地得到它。可是你,終究還是護着這個男人……”
“師父……”我抱着白沉香,脊背發涼。
之前在雲間王府,是我師父想要我死……
亂箭如雨,水中很快就浮上一層紅色。
我無力地抱着白沉香往河底最深處沉去,至死都不願相信,是師父要殺我……
五江山錦繡
三年後,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百姓皆稱贊曾經的二皇子,當今的天子仁慈愛民,是英明神武的好皇帝。
可這皇帝卻一直悶悶不樂,總是握着一顆碩大的明珠獨立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麽。
“皇上……”曾經的副将,如今的大将軍吳勝望着這樣的新帝,很是擔憂。
“吳勝,我到底得到了什麽?”
“皇上得到萬裏山河,成就一代明主!”
“可是我看這錦繡江山,卻抵不上我那小小徒兒的一張笑顔。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眼睜睜看着我的徒兒在我面前死去……”
邊遠南方的蘆葦蕩中,一座小小的茅草房子臨河而立。一位書生坐在屋前翻閱書籍,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搖着扇子給書生煮茶,不時好奇地問東問西。書生對小丫頭很是寵溺,指着書教小丫頭識字學詩。
“白先生,你跟曦兒說說,這世上,什麽東西最重要?”小丫頭歪着腦袋問。
“當然是一顆正直的心,和深愛的身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