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她婚後重新變漂亮之後,皇帝就不那麽喜歡她了,果然應了那句,帝王的心思如風雨般莫測。
不過阿離也不在意就是了,這整個夢境裏,隻有書生是真的,其他人如何,她并不放在心上,哪怕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小崽子,她心裏也沒什麽感情。
妖類本就薄情,它們天生天養,無人教導,自然不像人類,從小學着禮義廉恥,人情冷暖。
大約是阿離對季臨太過冷淡的關系,她甚至沒喂過他一口母乳,所以季臨對她也不親近,他不喜歡母親看他的眼神,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待活物。
心劫夢境裏的人,自然不是完全虛構的,而是問心鏡記錄下來的人間投影,這些人都是真實存在過的,隻經曆有些不同罷了。
所以,他們也是有各自的感情與情緒的,雖然隻是被設定成這樣。
季臨在偏殿擺上酒席招待母親,期間他不停地說,阿離不停地吃,最後季臨實在受不了了,閉口不言。
臨到出宮,季臨送了阿離一壺酒,讓她給季将軍喝。
阿離應了,拿着酒開開心心出宮去了。
隻留下季臨滿臉滄桑,一肚子心機無處可吐。
季府。
季将軍剛勸走兩個異姓兄弟,見阿離帶着一壺酒回來,便與她一起在院中賞花小酌。
他倒了一杯壺中的酒,一口飲盡,阿離伸手也要去倒酒,季将軍給她換了一壺酒,說:“這個不好喝,你喝别的吧。”
果然,阿離一聽不好喝,就不再感興趣。
季将軍看着她毫無心機的樣子,笑了笑,說:“我的莫離,你什麽時候,才會長大。”
阿離喝了杯酒,看着他眨眼睛,心裏有些奇怪,書生怎麽這麽說話,跟姥姥一個樣子。
他摸了摸她的頭,說:“莫離,我們做個約定吧。”
阿離好奇:“什麽約定?”
“下一世,你心中對我還是沒有一絲情愛,就莫要再來尋我。”
這麽說着,季将軍眼中透出一股哀傷。
他與妻子幼時相識,相伴二十六載,他心中愛極了她,可她……
季将軍不知該怎麽形容她,她好像時刻離不得他,但眼中并無一絲對他的愛戀,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少女時的心性,單純愛玩。
他并非不喜歡她如此,隻是感情一事,總是越求越多的。
他有些累了。
她能找到他一次,那必然能找到第二次吧?
皇太孫身死,皇帝有意傳位于外孫季臨,但他活着一日,就是皇帝與季臨心中的一根刺,爲了給季臨清路,他必須死。
這件事季将軍早有察覺,甚至他還知道,皇太孫是被季臨所殺。
天家無親情,季臨長在宮中,倒是把天家的薄情學了個十成十。
城外有十萬大軍,隻要季将軍點頭,他們就與他殺進皇宮,但季将軍沒有這麽做,他安靜地選擇死亡。
終究是他自私了,她不愛他,他卻想讓她記着他,哪怕是用這種方式。
他終于耐不住咳了一聲,把喉間的腥甜咽了回去。
阿離聽他說了那句話,心中便有些驚慌,她心中不是毫無所覺的,季臨莫名其妙的,書生也奇奇怪怪的。
隻是她一慣不愛思考,所以沒往心裏去,如今聽了書生的話,不知怎麽,她又想到了書生死去的那個下午。
那天飄着雪,她躺在書生冰冷的屍體上,眼淚止不住的流,小狐狸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哭。
那天她躺了很久,直到夢境崩塌。
季将軍捧着她的臉說:“你怎麽哭了?”
“我不知道。”阿離這麽說着。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哭,她心裏突然湧上來的那些情緒,她完全分辨不出是什麽。
阿離流着淚問季将軍:“爲什麽說,我心裏對你沒有情愛,就不要再找你?”
“因爲我心中對你有情愛,自然奢求你對我也有情愛,你對我沒有情愛,哪怕你留在我身邊,我也會痛苦不滿足。”
“情愛……是什麽?”
季将軍指着阿離的心口說:“想起我時,心裏會疼,這便是情愛。”
阿離摸着胸口,呢喃:“這便是情愛?”
季将軍卻無法再回答她了。
“書生……書生?你怎麽不說話了。”
她回過頭去,卻見書生閉上了雙眼,早已沒了呼吸。
她撩了撩他的眼皮,卻怎麽也撩不開。
她突然想起與季臨分别時,他說的那句話:“母親,你心中若對孩兒還有一分母子情,便讓父親喝下這壺酒。”
而書生卻不讓她喝這壺酒。
因爲,酒裏是有毒的。
小狐狸不愛思考,但不代表她真的什麽也不懂,黃鼠狼阿黃愛話人是非,人類之間的勾心鬥角,小狐狸是知道的,書生也給她讀過很多話本,才子佳人,與子成說,這些她也聽過很多。
她隻是不愛去想,聽聽就罷了,也沒有往自己身上想過。
季臨爲什麽要毒死書生?
自然是因爲利益。
可書生……
他說她心中對他無一絲情愛,他不滿足于此。
可是……
“可你也是假的呀。”
阿離忍不住淚流滿面。
書生是假的,季将軍也是假的,他們都不過是沉淵上仙的曆劫之身,都是假的。
世間根本沒有書生和季将軍。
“所以,你怎麽敢要我的情愛?”
阿離捂着自己的心口,這裏一陣一陣的疼。
這便是情愛?
頓悟有時候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你總算不是太蠢。”
“你是誰?”
阿離四顧張望,卻沒有發現出聲的人或物。
“我是問心鏡的鏡靈,小狐狸,你的長輩倒也舍得,或者該說膽大包天,竟敢拿我主人來悟情道。”
“悟情道是什麽?”
“……”
鏡靈不說話,阿離也不想問了,她趴在書生的屍體上,手指放在他的心口,妄圖扣出他的心。
最後還是鏡靈耐不住先說話了:“要不是你們冰魄玉狐一脈能穩固我主人的心境,我還真不想放你進來,小狐狸,回去問問你的長輩吧。”
阿離知道自己與人雙修能穩固别人心境,但卻不知道,神魂雙修也有這個效果,她還想再問,眼前卻是一黑,再睜眼,已經回到了肉身。
她從姥姥懷裏爬出來,問道:“姥姥,你不是說讓我進問心鏡,是去壞沉淵上仙的心境嗎?爲什麽有人說,我能穩固别人的心境,難道其實你在幫沉淵上仙嗎?”
小狐狸語氣中含着一絲隐隐的期待。
姥姥睜開眼睛,語氣平靜地說:“那他渡劫成功了嗎?”
小狐狸搖頭。
姥姥胡子翹了翹,殘忍地說:“這便是了,我正是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餘生在問心鏡裏超脫不得。”
小狐狸打了個寒顫。
姥姥跟沉淵上仙之間到底有什麽恩怨,她又爲什麽笃定沉淵上仙渡不了劫?
這些阿離都不敢問了。
說出要讓沉淵上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姥姥,實在讓阿離覺得害怕和陌生。
以前姥姥雖然對她嚴格,還會拿尾巴抽她,但每次她睡覺時,姥姥卻從來不會吵醒她,就算抽她,也不會抽疼她。
所以,阿離一直覺得姥姥嘴硬心軟,其實姥姥心裏可疼她了。
如今……
阿離有些害怕姥姥,沉淵上仙做錯了什麽,姥姥要這麽記恨他?
妖精們都說沉淵上仙冷酷無情,不問善惡,是妖便殺,更是把昔日妖界至尊虎族幾乎屠殺殆盡。但就書生而言的話,他對身爲妖精的她,卻并沒有惡意,甚至還包庇她,雖然那不是真正的沉淵上仙,但心性是一樣的。
對妖精那麽溫和的書生,怎麽會是那麽殘忍的人呢?
阿離想不透,便蹲在洞口發呆,南方天空的心魔黑影又深了一些,這倒是好事,說明沉淵上仙還沒有完全入魔。
那他就還會進問心鏡……
阿離心中生出一個膽大妄爲的想法,這個想法甚至不能被姥姥知曉,她想幫沉淵上仙,她想幫他渡劫。
如此,她便不用再見到他了。
小狐狸不想再見到那個人了。
因爲小狐狸發現,有時候心裏難過,卻是哭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