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方搓着手笑道:“佛祖是指我找人傳閑話這事兒麽?”
如來道:“那是誅心之論。”
葉方笑的像是市井裏的小混混,他清楚對方什麽都清楚、什麽都知道,但話卻仍然是要由他說出來的:“佛祖不會殺人,這所謂誅心之論,我看力量也着實有限。”
如來便盯着他看了一小會兒,笑起來,他笑的時候十分開朗和善:“我看你這家夥,好生有趣……悠悠衆口、一言難堵的道理,豈不是施主與我都懂的?今日那孫猴子破了法印,要殺上我這西極靈山來,我若一力鎮壓了,幾十年幾百年,世間不知其中如何,哪怕我許人去辯駁,留言要成了‘事實’,這神州,我那徒兒尚未西天取經來,怕整個大唐,都當我釋迦牟尼,乃是滔天惡疾的殺手了。”
如來的計劃與想法,其實很簡單易懂,按照現代的方式來理解,這就相當于是一個商業帝國打算開辟一個全新的市場,而天庭所在、天庭所統、便是這位如來打算開辟的新的市場。
但這市場開辟并不容易,原因也很簡單,中土這幫人,在如來之前,頭頂上便早有主子了——正是另外一個“商業巨頭”天庭,因此,對外來的佛教,雖然買賬,但程度遠遠不夠。
于是一個西遊計劃營運而生,正好金蟬子這會兒打算上凡間“洗練”一番,不如就去東土大唐先做十輩子的卧底,洗幹淨了身份,了解了東土的風土人情,然後以這神州的名義出發、西天取經,最好再來個人間的“國家支持”,讓這次行動更有影響力。
而大聖,這家夥的存在主要有兩個目的。
第一,他是非常好的附屬品,當年齊天大聖大鬧天宮,在五百年之後已然在人間流傳成一段佳話,誰都清楚此人桀骜不馴、強大異常,若是如此能歸順了佛祖坐下,那無疑是變向的宣揚佛教的法力無邊,人們當然心向往之。
這其實很好理解,比如許多人,在電視機上看公衆人物如何如何,哪怕主觀意識并不覺得如何,但心底裏,卻也是有種本能的“從衆感”的。
尤其是在從衆意識強烈的中國,這種方法甚至比幾千卷佛經來的更有用,言傳還需身教嘛。
第二,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妖魔戰敗,衆妖魔被劃分了地界,變相的簽了個“不平等戰敗條約”被圈在一定的區域裏,但反而好處理起來——正好那金蟬子要西天取經、妖魔孫悟空還跟在左右,這其中還要安排九九八十一難……這些妖魔,豈不就是很好的局?
讓妖魔來殺妖魔,或許沒有天庭靈山來的高效爽利,卻讓他們的形象高大起來——畢竟你看,那是妖魔自相殘殺咧。
而天下有名的大妖,皆可借着這樣的手段給清理的一幹二淨,剩下的山野小妖魔,尋常人沒聽說過,便由天庭和靈山一一肅清了,終有一日,這世間除了神佛,便不再有其他擁有法力與道行的存在。
這聽起來很離譜,但一個正常人、無疑都會選擇這樣的方法,因爲它足夠有效。
佛祖的出發點沒有任何錯誤,他要天下妖魔盡滅,要佛教度化衆生,弘揚自己的佛法,他既是有大智慧的人,便不可能不清楚怎麽做是對的。
在現實的世界裏,你對一群成日柴米油鹽、人生苦短的人講大道理,甚至不如念一段誰都聽不懂的佛經來的有用,起碼這個時代的人對未知充滿敬畏。
有時候人們聽見的、看見的……完美解決事情的方法,其實從來不能解決問題。
但佛祖就真的是佛祖,他的所作所爲,于天下蒼生有利。
但有人是不樂意的——如果說佛祖是想要在中土打開市場的外企,那天庭就是本土産業了。
此間已有天庭,你佛教沒事找事來湊什麽熱鬧?
然而天庭和靈山之間的關系,顯然遠比商場關系更爲難以處理,因爲後者的對立與競争有時候是能夠拿到台前來的,但神佛不行。
原因也很簡單,就因爲他們是神佛,所以有些事兒、有些話是做不得的。
天庭十分真誠的不希望佛教到自己的地盤來“搶生意”,但他們什麽也做不了——别的不說,就說近的,五百年前那如來還幫他們鎮壓了個潑猴不是?
但現在情況正發生變化了,葉方的謠言起到了某種就連是葉方本人也是後來才意識到的作用。
他做了件天庭不能做的事兒,他們看見了将佛教攆出去的希望,于是葉方開始散播謠言之後,便有一位仙子來到了他的身邊。
而自此之後,天庭皆未做出任何幹涉,隻在齊天大聖躍上天空的時候派了位二郎神,站在地上默默觀戰,并無辜的表了态——你們不打天庭,天庭就當什麽也沒看見;你們要是牛筆,能把靈山打下來,西方極樂就是你們的。
作爲一個大型的“恐怖武裝”集團,天庭的這番表态,分量可謂是沉甸甸的,而天庭的想法無疑更狠一些——他想要孫悟空和衆妖魔去打靈山,打赢了、或者孫悟空被斬殺,都印證了之前的謠言,也證明了佛教的失敗——他們連個妖魔都馴化不了,由此,佛教就别想在東土開辟市場了。
要是天庭在最後出手,鎮壓或收服了這群妖魔,那更好……由此彰顯其天庭的強大存在。
而天庭爲什麽之前不出手?——這種問題就和“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時候如來爲什麽最後才出手”一樣,哪怕是二十一世紀,人們也會很本能的忽略這種問題。
凡人在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之中看似沒有任何作用,實則讓任何人都感到頭痛——當然,這裏要說除了妖魔。
因此,此時此刻的佛祖、不能鎮殺孫悟空、甚至不能任由他打上來,更不能讓天庭來做收尾幫忙、甚至不能再鎮壓他個幾百年再說……眼下似乎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但這種事兒,不是佛祖應該說的。
因此葉方笑了笑,道:“佛祖這番言論,當真是字字珠玑。”
如來仍然在笑,像是根本沒有聽出葉方這番話中微微的諷意,道:“施主既非我輩中人,又憚于機鋒、玄言,既然如此,我何必爲施主不喜,空讓接下來的談話先蒙上一層微妙的色彩?”
葉方道:“如今妖魔禍亂,石猴破鎮,八部衆方才被那猴頭一棍之間,滌蕩一空,佛祖不嗔不怒,不去找那猴頭的麻煩,反而來見我這個尋常人……又如此……有誠意,我當真不知道佛祖如今是什麽意思。”
佛祖垂眸道:“施主不在這世界的五行輪回之中,沒有縱地通天之能,卻異于常人,如妖魔冷血,卻比妖魔理智精細;非是神佛,卻無神佛之面孔,你隻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卻是最關鍵的事情——你讓這滿天的流雲都動了起來,每個人的計劃都因此發生難以想象的偏移,你說此時此刻,貧僧該見那猴頭,還是該見你?”
“你知道有個很有名的人說過‘給我一根撬棍我就能撬動整個地球’這種話麽?”葉方的前半句仍然在笑,但後半句,卻是神色驟冷:“我能将這理解成爲某種威脅嗎?”
如來看了他一會兒,道:“你似乎并不怕我将你肝腦塗地于此。”
葉方道:“佛祖不是妖魔,不行妖魔之事,佛祖也不是仙神,自然行仙神之事。”
如來忽而又笑:“我與施主坦然相對,施主倒與我‘字字珠玑’。”
葉方笑道:“因爲佛祖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用我的方式來說話——句句皆隻在您的掌握之中。”
佛祖笑道:“當真是個妙人兒,你可知道我今日見你,隻想與你說一句話:解鈴還須系鈴人。”
葉方也在笑:“我也隻有一句話——佛祖認爲我到底想要幫孫悟空,還是想要殺他?”
佛祖便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沒有回答葉方的問題,反而問道:“施主以爲,那猴頭若是殺上靈山,到我面前,有幾分勝算。”
葉方幾乎想也沒有想便回道:“五百年前他便不是你的對手,這五百年間他被困在五行山下,修行未寸進半分,憑什麽打得過?難道靠爆種?這又不是動漫世界。”
如來顯然沒有聽懂葉方的後半句話,但他清楚葉方的全部意思皆在前半句裏,他幽幽道:“施主意不在那頑猴,而在我。
“施主在等我見你。”
葉方就笑起來。
如來卻緩緩道:“但施主可知道,這世界上,本有些東西是既定的,就像露珠草木,前者必歸塵土,後者生榮枯死,但它們凝結出來、或落種于地,這一切便已注定,但施主所爲,是在颠倒黑白,與五百年前,那猴頭毀了地府的生死薄有什麽區别?
“施主在人間所爲,今日其禍患不顯,來日卻可能釀成滔天大禍。”
葉方道:“佛祖有力量能讓枯草重煥生機——既然人能改變所謂既定的規則,那人爲什麽不能改變人的規則?而佛祖爲什麽以爲,今日的變化,就意味着來日的禍患?
“若佛祖要與我論說定數——這世間總總、一切看起來的變化、發生的事兒都是早已既定的,那我此時此刻出現在佛祖面前,是否也是定數?”
如來看着眼前的這個人,沉默片刻,道:“施主眼中,似乎從來沒有所謂神佛、妖魔,我等在施主眼中,與施主并無任何區别。”
葉方道:“是佛祖爲何非要将人、魔、佛、神區别開來呢?”
他在這兒微微一頓,道:“你見過真正的太空生物嗎?”
佛祖不知道葉方說的“太空生物”是什麽東西、是什麽意思,但他清楚葉方的這番話是什麽意思,他緩緩道:“我徒兒——金蟬子,也曾與我說過同樣的話。
“這世界上許多事情都是有它的規則的——
“神佛普度衆生,衆生皆生,便總有人要去死。”
這可以說是從葉方見到如來以來,從這位口中說出的、意味最狠辣的一句話了。
但葉方也沉默了一會兒,道:“很好,什麽人去死,關我屁事兒?”
如來大笑起來。
葉方道:“佛祖既說了我此刻業障滔天,但我也說了我不念神佛人魔鬼,業障與我無用、我肆意在老虎的頸項之間系了金鈴,但我爲什麽要去解?”
如來的笑聲便驟止,他看着葉方道:“那施主爲何問金蟬子?”
葉方左顧右盼:“誰?我那句話問了金蟬子?”
“施主勸貧僧将人魔神佛分開。”
葉方道:“我那是接你這位大佬的話,有何不妥?”
如來就看了他一會兒,道:“施主當真是個妙人兒。”
葉方笑道:“那我這是當佛祖同意了?”
如來道:“同意什麽?”
“有償解鈴。”
如來便笑:“靈山雖小,卻也有萬千神佛,那妖魔雖強,但終有辦法,我爲何要選你?”
如來似乎忘了自己剛剛還說過“解鈴還須系鈴人”這樣一句話。
葉方也好像忘了,他道:“因爲有些事兒,妖魔能做、人類能做、神靈能做,但唯獨佛不能做,而佛祖既清楚我意在于你,當然更清楚我留了收手的後手。”
如來道:“施主這是在幫我,還是在幫那猴頭?”
葉方道:“佛祖遍通三界,這答案自在心中。”
如來笑了笑,道:“施主能猜到我爲什麽仍然要你來幫忙嗎?”
葉方笑道:“因爲我對于這世界的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在因果之外,不該存在的家夥,所以你也打算看看我有幾分能耐?”
“施主說笑了,我敢用施主,是因爲施主雖設大局,但仍給那猴頭留了一線生機,此爲慈悲,”如來笑着緩緩道:“葉施主,貧僧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葉方對對方的這份“誇獎”表現出相當浮誇的得意的神色來,然後才回道:“知無不言。”
如來便微微吸了口氣,一字一頓,語氣之中,竟也有幾分讓人膽寒的冷意,道:“施主留給那猴頭一線生路機會,顯仁慈豁達,藏冷血機銳,可正是爲了讓我在此時此刻敢選施主來幫我?”
西遊的世界裏沒有絕對的正與邪,佛祖或殺人,但他同樣是佛祖。
他心中永遠存着慈悲善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