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不久前還對卓一航的愛恨交織全都消失了,她甚至心灰意冷起來,甚至對于一手建立的陝西府的明月峽也沒有了回去的想法。整個人恍恍惚惚地,隻覺得天地之大,唯有幼時和師父淩慕華在天山學藝的那一段時日是唯一的無憂無慮的歲月。
“練妹妹!”花逐月看着練霓裳這般情勢,自然是憂心不已的。她抱着大郎追了兩步喊住了練霓裳,“妹妹可是答應了要帶着我和大郎一道的,莫不是又改變主意丢下我們母子兩人麽?”
練霓裳對着花逐月沒有了之前的和顔悅色,她扯着自己雪白的頭發,淡漠地道:“我這樣子的怪物,你和孩子也要跟着麽?”
“練妹妹說笑了,世上白發之人多得是,有什麽稀奇的?何況不知白發之人,我曾和夫君一道去過西域,知道那裏有許多人不但高鼻深目,頭發的顔色更是稀奇古怪的,有紅的、黃的、棕色的,當然也有白色的。”花逐月正色道,“我知道你的頭發變白是之前太過傷心絕望所緻,但又有什麽關系呢?在我眼裏,在大郎眼裏,你依舊美得很。喜歡你的人不會因爲你的一頭白發就不喜歡你了,厭惡你的人更不會因爲白發就突然改變了看法的。”
練霓裳的性子高傲,所接觸到的女性,不是救來的苦命女子就是敵對的江湖女子,唯一的一個朋友鐵珊瑚還因爲救嶽鳴珂而死了。可以說自從她十一歲時淩慕華去世之後,沒有長輩教導和關愛後便長成了如今這幅性子。花逐月雖然隻比她大不了一兩歲,但是對于人情之上,卻是比練霓裳透徹太多。她的這席話雖未解開練霓裳的心結,也未曾化解她心中的怨恨之氣,但是無疑讓她好受了許多,不至于一個人硬扛着而愈發自傷偏激。
“……我暫時不回明月峽了,想四處走走。原嫂嫂也要帶着大郎和我一道嗎?”練霓裳心裏默念着花逐月的話,隻覺得如大夢初醒一般,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來。
“沒法子,我對江湖之事陌生得很,又帶着大郎,隻得厚臉皮跟着練妹妹了。”花逐月故作輕松地與練霓裳說道。她是打定主意跟着練霓裳一道了,不僅僅是來此就遇見了練霓裳,更因爲她有些同情練霓裳。
既然說定了,兩個女子就帶着一個不足三歲的小兒上了路。若是練霓裳一個人,她自然是避着城鎮村落而行的,但是如今有花逐月和大郎在,她不好避開,然後她發覺無論是在村落還是小鎮之上,就算那些百姓初見她時露出詫異之色來,但是很快就沒看在眼裏,更不要說放在心裏了。
“無論是江湖中人,還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抑或是官吏軍爺,無一不爲了自己或者家族或者門派而奔波,對于他人之事,無關利益又無甚關系之時,哪裏有心思和精力過問呢?”花逐月看着大郎睡着了,才起身走到站在窗前看着外頭行人的練霓裳身後。
“如此看來,反是從前我将自己看得太高了。”練霓裳突然說道,“我本以爲自己夠可憐了,可是同鎮上夏家的遭遇相比,卻算不得什麽了。”
練霓裳轉過身,長眉緊蹙,“從前我多是在陝西府、鄂西北以及天水、玉門一帶行走,最近兩年才往京師一帶去了幾回。本以爲西北之地多匪賊,一是西北本是苦寒之地,二則是西北邊塞多外族之人,三則是沒什麽聲名顯赫的江湖門派。而南方則該是染紅柳綠風流繁華之所,不但有武林世家,更有不少的名門正派之士,應該不會像北方那麽多的賊寇,不想帶頭作惡的竟是那些自诩爲正派之人。”
花逐月知道練霓裳說得乃是鎮上一戶夏姓人家,本是一家普通的莊戶人家,雖非大富大貴之家,卻也和樂安好。誰知因爲他們家的長女相貌太過出衆,被“石梁派”的溫家兄弟之一的溫方祿看上了,此人仗着溫家勢大先是威逼,眼見威逼不成後,就想對起用強,遭到了溫家之人的辱罵後,竟是将溫家六口人盡數給殺了。
鎮上大半人家都知道夏家被滅門的實情,可是都懼溫家的權勢,根本就不敢露出直言半句,生怕也落得和溫家一樣的下場。
“花姐姐,我晚上想走一趟溫家堡。溫方祿這等惡人,我既撞上了,豈可還容他活下去?”練霓裳出聲道。
“好,小心些,我等你回來。”花逐月沒有覺得練霓裳去殺人有什麽不對,若非大郎跟着一道來了,她都想跟着一道去呢。她是厭惡的男人便是溫方祿這樣子的男人,那不是人純粹就是畜生,活着就是浪費糧食的。
晚間,客棧的店小二送了飯食進房,不見練霓裳,還以爲人家是因爲一頭白發而不好意思見人呢。店小二很是熱心地道:“聽老輩人講啊,咱們鎮上從前也有海客過啦的,說是那些西洋番邦之人,都長着黃毛綠眼珠子呢。還有咱們武進從前也出過好幾位進士老爺,其中一位十幾歲的年紀頭發就白了不少。姑娘一頭白發也算不了什麽了,咱們鎮上的人最多就是瞄兩眼而已。不過,若是有溫家人出沒,姑娘最好還是避一避。”
花逐月讓給了大郎一隻勺子,讓他自己端了小碗吃着,也不管是不是撒了弄得臉上手上都是飯。她笑看了眼屏風後的身影一眼,塞了一塊碎銀子給店小二,好奇問道:“來鎮上前本聽說溫家幾位老爺是石梁派的弟子,那可是名門正派。怎麽他們在此地難道不維護鄉裏嗎?”
店小二是個熱心的,且他在來客棧做夥計前和夏家的宜哥兒還是巷子裏的玩伴呢,對溫家仗着武力橫行鄉裏很是敢怒不敢言。他見花逐月是外鄉人,還帶着個孩子,一看就不是溫家有舊的,便道:“快别說什麽名門正派的人了,溫家從前也就是一般鄉裏人家,兒子雖多卻沒什麽家資,連飯也吃不飽的。也不知他們家是什麽運道,入了那什麽門派學得了功夫,回鄉後很是霸道,用盡手段謀得了許多人家的家财,才有了今日的溫家堡。這還罷了,溫家幾兄弟裏,溫文祿最是貪花好色,這十裏八鄉的人家裏,但凡女兒有點姿色的,就怕得不行。我家鄰居夏家大姐的容貌極好,和兩位客官的相比也不差什麽的,可憐得很,一家子被溫家都害了。”
“這等滅人滿門的慘案,官府也不管嗎?”花逐月将店小二說得話和之前在鎮上成衣店處聽來的兩相印證,也不禁爲溫家所作所爲而發怒。
“哎喲,快别替官府了。便是縣太爺,也和溫家人稱兄道弟的,一句流匪作案便算是結了案。雖然鄉親們都知道是溫家人做的,可是誰也不敢多嘴。兩位奶奶的容貌不俗,若是沒有要緊事兒還是早些離開咱們鎮上吧,免得被溫家人給瞧見了就糟糕了。”店小二也不覺得勸客人早些走不對,直言道。
“多謝你了,我們明日就要南下往姑蘇而去。”花逐月謝過了店小二,等他離開了,看了眼還在和自己的飯食奮戰的大郎,才對出了屏風後的練霓裳道:“你如今可還介意你的白頭發?看人家店小二都比你看得透呢。”
練霓裳笑了下,看見大郎吃得滿臉都是肉糜,不由得掏出了手帕替他擦了擦,才道:“花姐姐還是多看着點大郎吧,我已經想得透徹了。青絲成百發,是我之前強求不屬于我之人的懲罰,我已經放開了。如今我隻想着殺盡那些作惡的狗男人們,讓他們再做不得惡。”
花逐月雖不知她是不是很的放下了卓一航,但是她不再糾結于從前的愛與恨确是真的。“溫家六兄弟說起來算不上什麽高手,可是這麽些年在此地作惡這麽多,卻無人敢惹,可見是有些手段,練妹妹到了溫家後當心些。”
練霓裳微微一笑,“姐姐放心,不過是幾個下三濫的小人,溫家的其他兄弟若是不識趣,便一道殺了。方正也都不是什麽好人。”
大郎從飯碗裏擡起頭,眨了戰眼,大眼裏滿是敬佩地看着練霓裳:“姑姑好厲害!比娘還要厲害呢。”
花逐月忍不住笑着捏了下大郎的胖臉,随雲性子内斂而淡漠,而她自己,也可稱得上是溫婉端方之人,可大郎這性子,既不像随雲,也不像她這個娘,真不知大郎這性子像誰。
溫家堡内,溫家六兄弟和年長的子侄聚于一堂,竟是将一雞皮鶴發,面黃枯瘦的老婦人奉爲上賓。
溫老大溫方達恭敬地請了老婦人落了坐,方道:“鬼母大家光臨,真是我溫家堡蓬荜生輝啊。不知鬼母今日前來,所爲何事呢?”
原來這面黃枯瘦,發髻上插着一朵紅花的老婦人竟是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紅花鬼母,她的雙眼之中閃過怨毒之色:“我夫君金獨異爲玉羅刹練霓裳和嶽鳴珂所害,我一路追蹤,打探到練霓裳來了武進地界,想起這裏是你們溫家的地盤,便過來了。說起來,咱們的師門頗有交情,這捉拿玉羅刹之事,你們怎麽也得相助我一二。”
溫方達心裏卻是盤算着若是拿下了練霓裳,明月峽便群龍無首,到時候再助九千歲攻打明月峽,怎麽說也能撈得不少好處的,便爽快地同意了。
雲南萬妙山莊前,原随雲看着這與中原建築迥異的苗地屋舍,挑了下長眉。真是扣門之後卻不見有人來應門,好一會兒才有一穿着苗人服侍的小童一臉慌張地跑了出來,她一看原随雲的漢人衣着,就眼露兇光,脆生道:“漢人男子沒有一個好東西!來人,将他趕走!”
原随雲捕不欲和一個小童計較,很快就制住了小童身後的兩個漢子,才開口道:“五毒教便是這麽待客的嗎?”
“漢人男子狡詐惡毒,竟敢诓騙姑姑進毒龍洞盜我教聖物,如今爹爹要對姑姑行教規懲罰她。說,你是不是和诓騙姑姑的漢人賊子夏雪宜是一夥的?”何惜擡起小手怒視原随雲道。
“夏雪宜?都說了我姓原。”原随雲不欲和個小丫頭計較,負過手轉身便離開了。
“大小姐,是兄弟來抓了他還是去毒龍洞?”從地上爬起來的護衛低聲問道。
何惜生來不久母親就過世了,跟着姑姑何紅藥的時光居多,姑侄倆的感情極好。她咬了咬唇道:“去毒龍洞!希望爹爹和長老們還未對姑姑動手。”
可惜的時候,何惜匆匆趕到毒龍洞之時,姑姑何紅藥已經被推進了蛇窟之中,她聽得姑姑那撕心裂肺的痛呼之聲,眼淚禁不住就留了滿臉,“爹爹,姑姑也是被人騙了啊,爲何不能饒了姑姑這一遭,隻要将金蛇劍、金蛇錐等尋回來便是了啊……”
五毒教主聽着妹妹的慘呼之聲,如何不心痛呢?這是他痛了多年的妹子,因爲兄妹倆年紀相差十多歲,他對妹妹的痛愛和疼愛女兒也差不多了。可是她若是真心悔改,如何會幫着那夏雪宜偷了教中聖物之後,還尋了法子将事情遮蓋了一年。這一年的時間,足夠那漢人賊子學會了金蛇劍法,五毒教再勢大,也隻是在雲南一帶,中原這麽大,如何能尋到夏雪宜拿回聖物?
萬蛇窟之中,無數毒蛇嗜咬之痛,讓何紅藥的神思都迷茫起來了,她隻能拼命回想那短短的歡愉時刻,“雪宜,雪宜……你何時來接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