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國王還在大聲斥責中原人的無禮冒犯王後的話,然而對于花逐月、楚留香姬冰雁等武林人士而言,沒有什麽比外頭正在進行的打鬥重要的。他們都以自己最快的輕功出了帳篷,然後卻不知往哪兒去追,隻得跟着楚留香和花逐月的身影跑。
小明珠綠洲外最高一處沙丘之上,石觀音和原随雲正在對峙。石觀音美麗的臉上雖然依舊波瀾不驚,挂着一貫的微笑,然而她的眼中終究是露出了一絲驚訝,她當真沒有想到當年的小崽子僅能站在她的面前,比原東園還要出色些。
夜晚的沙漠中,寒風如刀割,發出嗚咽之聲卷起細沙從兩人之間竄過,皎潔的月光之下,石觀音當真好似一尊玉雕觀音,完全是一種不該屬于凡世的美麗。
“十三年了,原公子的武功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實在可喜可賀!”石觀音的嘴角含笑,悠悠開口,“隻是我頗爲不解,原公子的眼睛是好了還是沒好呢?”
原随雲并未開口,他不屑也不願意同石觀音說話,大袖當風,雙掌已然潇灑寫意地拍出,看似輕靈飄逸,卻帶着淩厲的風聲,鋪天蓋地籠罩着石觀音,任她的身形如何神鬼莫測,卻也難以擺脫無邊無際的掌影。
石觀音也同樣可以說是絕頂高手,她已經發現了,以原随雲這一言不發就動手,還招式狠辣絕不留情的态勢,顯然是想要殺了她的。她冷笑一聲,這麽多年了,自從扶桑歸來之後,想殺她之人不知有多少,可是全都失敗了。原随雲這小子想殺她,怎麽可能?
她的身形好似随風飄動的浮柳,翻手竟是對着一處拍出一掌,誰也不知這悟自扶桑淺草觀音廟的武功名爲“千手觀音掌”,既爲千手,自然也是掌影若有萬千,真真假假辨識不清,雖沒有原随雲拍出的那掌氣勢千鈞,可無聲無息間就好似天地翻轉,将原随雲的掌風盡數吞噬了一般。
你來我往的數掌,好似過了許久,其實不過眨眼之間。雖有如水的月光,可黃沙漫天呼嘯,顯然影響了旁觀者的視線,可是他們全都明白,兩人這完全是不死不休的對決。
花逐月神色淡然,她看得出來石觀音比之原随雲從前遇到的諸多的對手都厲害,可是此時此刻卻沒有了早前的擔心,隻因她看得出來,原随雲比石觀音更厲害,更爲重要的是,原随雲更爲年輕,在武學上的天賦和眼光更是無人能及,一次又一次地來回不同的江湖,他早已不是昔日的無争山莊的少主。
花逐月心裏明白,楚留香等人卻是相反,他們不是沒有看出來原随雲并未處于下風,但是他們聽了太多了石觀音高深莫測的傳言了,在他們的心裏,石觀音俨然是不老不死的怪物了。原随雲再厲害,也是一個人,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
寒風呼嘯,将衆人的衣袍卷起舞動,揚起的黃沙更是遮住了衆人的視線,胡鐵花、姬冰雁以及黑珍珠等人不得不運氣才能看清沙丘之上的情景。
寒風和黃沙好似也怕了那對決的兩人,竟然繞過了那塊沙丘,隻在一邊咆哮怒吼,讓兩人方圓數丈裏形成了真空地帶一般。
黑珍珠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她終究不如花逐月多見高手過招對決,深吸一口氣喃喃道:“這便是真正的武道高手麽?石觀音那老賊婆年紀不小了,這麽厲害不奇怪,可原随雲,不是年輕人麽……”
楚留香看得也心神搖曳,他雖爲人謙虛,但内心裏未嘗不曾覺得自己的武功不錯,此時此刻才深覺自己是坐井觀天了。“原少莊主當真是不出世的武學奇才,他大約可以算是當今江湖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吧!”
胡鐵花對誰是江湖第一人不感興趣,他看向打得激烈的兩人問道:“老臭蟲,依你看,最後誰會赢?”
胡鐵花着實看不分明,原随雲是很厲害,可石觀音這女魔頭也不是吃素的啊!楚留香卻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他沒有說話,卻表明他心中其實傾向于石觀音會赢,在他看來,石觀音年紀是原随雲的兩倍還多些,内力自然是勝一籌的。他估顧忌花逐月在一邊,且終究和原随雲算是朋友了,自然不願說出石觀音會勝的二話。
花逐月卻是突然開口道:“随雲會赢。”
衆人一靜,都當她是基于原随雲的妻子才說這樣的話的,隻有楚留香看向她的神色,道:“少夫人爲何對少莊主這麽有信心?少莊主固然厲害,眼下看來也是鬥得旗鼓相當,但若以内力深厚而論,應該是石觀音更勝一籌罷。”
花逐月卻是想起了童姥傳她天山折梅手時所說的話,“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将來你内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中。”因爲她的内力不及随雲高,故而哪怕原随雲學天山折梅手比她晚許多,可是卻比她厲害得多。
許是對童姥的信任,許是對原随雲的信任,花逐月胸有成竹地道,“天下武功,無論是多麽精妙絕倫的招式,都會有破綻。隻要尋到破綻,便可有機可乘。天山折梅手,無武功不破。”
衆人聽得這話,心裏各有所思。楚留香更是想起了原随雲從前使出的掌法名爲“天山六陽掌”,兩路武功均有“天山”之名,莫非原随雲學的功夫源自天山的門派或者高人?
而就在衆人心裏各有所思之時,沙丘之上的兩人,打鬥的聲勢更爲激烈了。
石觀音這麽多年第一次生出了一絲懊惱之意。她在中原布置下的人手早就将原随雲有關的消息送到了大漠,她知道原随雲武學天賦很高,會三十多種絕學,琴棋等也無一不精。比之他的母親孔意柔,甚至更爲聰慧。可是再聰慧,也是個瞎子,隻憑着這一點,他也永遠不可能是她的對手。
哪怕後來他的身邊莫名多了個姓花的少女,她也不曾放在心上。此時她才發覺,自己太過大意了。她甚至隐隐有些感覺,今日若不能殺了原随雲,他日自己終會死在原随雲的手上。
石觀音所悟的武學一招一式均來自佛像之中,本是招招飄逸且又莊嚴至極的,但是石觀音本人卻不是這樣的人。可是說她雖然學會了高深的武學,卻并未真正領悟其中的武道之意,反是爲了追求容顔不老而走上了另外一條歧路。如此一來,面對着原随雲宛如大江傾瀉氣勢傾天的攻勢,她竟漸漸落在了下風。
好似寒風都被原随雲主控,黃沙漫舞形似飛龍咆哮嘶吼着沖向石觀音。
觀戰的衆人紛紛露出震驚、啞然之色,他們沒想到真讓花逐月說對了,石觀音竟然已經處于下風了。就在衆人以爲石觀音快敗了之時,沙丘之上的情形又變了。
石觀音恍若飛天之姿,去地三尺,十指拈花,再而揮下,好似天女散花,竟是将那黃沙巨龍打散了。她的身形更快更詭異,雙手舞動間,襲向了原随雲纏着布條的雙眼。
圍觀衆人的神色都大變,就是花逐月的心也急跳了好幾下,她擔心之前是石觀音故意留手才處于下風的。如此一來,哪怕她依舊相信原随雲不會輸,一顆心卻着實提了起來。
原随雲的面上無波,心裏卻知道,十招之内若不能殺了石觀音,内力便會告竭。面目前的指影襲來,他卻是絲毫未動,隻待周身内力蕩出,大袖才揚起右手“天山折梅手”朝石觀音當頭拍出,而後身形一躍沖天,怒吼一聲,左手一掌“陽歌天鈞”拍向石觀音胸前。
雙方的局勢瞬間反轉,非但如此,石觀音更是悶哼了一聲,身形重重地摔出。
原随雲卻沒有就此罷手,他的身形陡然掠起,好似孤雁展翅,黃沙中,雙手舉重若輕,卻又連綿不絕數掌拍向石觀音身體各要害,赫然是一招“青陽帶歲除”,隻聽得“噗嗤”數聲響動,黃沙彌漫中卻升起了鼓鼓白霧,衆人走進,赫然看見了令人大驚的一幕。
美若天人的石觀音已經不見了,黃沙之上是一個急速老去的女人,不過片刻間,他們就看到了一個女人從嬌豔若花年近二十變成了細紋輕生的三十來雖,再是四十歲、五十歲,直到滿頭烏絲變白發,傾國容顔消失不見,徹底變成了皺似雞皮老邁不堪的老婦人。
原随雲的腳步片刻的踉跄,頓時被一雙潔白的手扶住了,他擡頭便看見了花逐月關切的眼神,他想對她笑一笑,可是卻發覺全身都好似沒有了力氣。
“我們夫妻一體,剩下的我來替你做。”花逐月輕輕地擁抱了下他,這才猛然轉過了身,看向了已經是個普通老婦般的石觀音。
花逐月緩緩地走近石觀音跟前,微笑道:“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麽樣子嗎?世上大約沒有比你更醜更老的人了。”
石觀音看着自己滿是皺紋和斑點的雙手,胸前雪白的發絲,突然發出一聲凄慘的叫聲,在夜風之中恍若鬼聲,讓衆人心裏都覺得滲然。
楚留香最是見不得女子受苦,目睹了石觀音由傾國美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頗爲感慨,當即轉過了頭去。
“老臭蟲,你怎麽了?”胡鐵花半天不見楚留香的動作,偏頭一看也呆住了,竟是他們從前的老熟人無花和一身穿紅衣的女子,也不知他們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帶着不下二十個手下,還綁着龜茲王、琵琶公主以及彭家四兄弟和蘇蓉蓉、李紅袖等三個女孩子。
“各位,想不到竟然能在沙漠之中重逢,我們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無花的聲音依舊溫和,面上依舊帶着笑容,除了沒有再穿僧袍,頭上包着一副白色的頭巾。
楚留香微微歎息,“我倒是甯願不要和你相遇。”
無花面帶微笑地看着衆人,突然揚聲道:“原少莊主武功高絕,當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早知如此,我便該攔住家母的。我也知家母和原少莊主有大仇,家母如今的模樣,原少莊主也算是大仇得報了。不妨就此罷手吧。我知少莊主不甘心,隻是你與家母一戰,想來也是氣力将竭,而我和楚留香實力相當,胡大俠和姬先生雖是好手,我這邊的人也不是庸人。更何況我這邊還有這麽多人質。”
楚留香、胡鐵花自然不會眼看着蘇蓉蓉幾個出事,隻是要不要殺石觀音,是原随雲的事情,他們根本就不能左右他的主意。
原随雲笑了笑,卻是掃過那些人質,看向無花道:“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幹呢?”
無花卻是看向花逐月:“花姑娘,你的夫君如此冷心冷情,你難道就一點也不介意嗎?”
花逐月手指若蘭花狀掃過已若癫狂的石觀音的肩頸學大,才轉身對着無花一笑,“你難道沒想過,我比我的夫君會更冷心冷情嗎?”她一掌翻轉卻是要向拍向一邊的石觀音。
“且慢!”無花猛然色變,突然丢出一塊令牌,“原随雲、花逐月,你們若是敢再傷了家母,就等着替原東園收屍吧!”
那塊令牌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暗金色的弧線,落在了原随雲的身前不遠處,黑珍珠上前一步拾了起來,除了山水紋路無任何自己,她遞給了花逐月。
花逐月畢竟在無争山莊住過,自然見過這塊令牌的,正是無争山莊少有的東西,她神色猛變看向原随雲。
原随雲捏住令牌,隻片刻就道:“好,我答應你。你也記住,若是家父有半分損傷,便是翻遍整塊大漠,我也會尋到你,當着你的面将石觀音淩遲。”
他的話語也一如既然的淡然,但在晚風的嗚咽中,卻顯得格外的可怖,沒有任何人懷疑他說得是假話。
無花心裏大怒,面上卻是絲毫不露,他掃過衆人,最後目光卻是落在了楚留香的身上,“我和香帥也算是相交一場,如今這麽多人裏,我也隻相信香帥你不會出爾反爾傷害家母的性命。且你素來憐惜婦孺,故而就有勞香帥将家母送過來了。”
楚留香還未說話,胡鐵花就跳起來道:“好你個無花,老臭蟲将石觀音這老太婆送過去,你難道還要留着蓉蓉他們幾個嗎?”
和無花一夥的紅衣女子出聲冷笑道:“我們都知道,十個龜茲王和琵琶公主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蘇蓉蓉在楚香帥心中的分量,爲了能全身而退,不得不再委屈蘇姑娘了。你們将家師送過來,我們自然會放了其他人。”
“你們還沒有問我的意見呢!”卻是黑珍珠突然出了聲,她冷冷看向無花道:“石觀音這個老太婆害死了我娘親不算,還害死了我父親。無花,你有人質威脅原随雲和楚留香他們,你又拿什麽來威脅我?”
黑珍珠手中的短匕一閃,卻是直直刺向石觀音。
“楚留香!”卻是無花捏住了蘇蓉蓉的頸脖,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楚留香無奈地出手,擋下了黑珍珠的短匕,“對不住了,今日你不能殺石觀音。”
黑珍珠眼中有怒意,有失望。半晌,她松開了被楚留香擋住的匕首,冷聲道:“從今天起,楚留香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楚留香也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收起了那把落在沙上的匕首,一把抱起了瘋癫老婦的石觀音,送回到了無花的手中。
就在龜茲王等人被放開,踉踉跄跄地跑來時,由遠及近駛來一艘“大船”,是的,确實是一艘可以在沙漠中航行的大船,就在無花等人将要上船逃走之時,一道黑影突然蹿了過去,一道銀光好似流星閃過,目标竟是無花懷中的石觀音。說時遲那時快,楚留香已經飄到了一身紅衣的長孫紅身邊,一掌一指奪過了她手裏的蘇蓉蓉。
“啊!”無花飽含憤怒與瘋颠的聲音突然響起,衆人這才看清,拿蹿出的黑影竟是姬冰雁身邊的石駝,誰也不知他躲在砂礫之中多久了,爲了如今這一擊,又是等待了多久。他好似吸血的僵屍一般,狠狠地咬住了石觀音的頸脖,哪怕他被無花一掌拍翻滾落好幾步,血淋淋的嘴中赫然含着一塊肉!
“嘎……”石駝躺在地上發出奇怪的似哭似笑的聲音來,他受了無花一掌不說,胸部更是被一柄大刀砍中,可是他臉上的神色卻是心願了結後的暢快和釋然,雙手在緩慢卻開心地比劃着什麽。
“華山七劍之首的皇甫高,石觀音胸前中的那一劍,赫然就是華山劍法中最有名的白虹貫日,大概再也沒有人能夠使出那麽光彩奪目的一招了。”胡鐵花喃喃地道。
姬冰雁難得歎息一聲,道:“他在說石觀音一生自恃美貌,以爲天下的男子都在她的鼓掌之中,然他皇甫高從未動容過片刻,在他眼裏,石觀音從來都是又老又醜的妖婦,他甯願成爲了一個面目俱毀,又瞎又啞之人,也不願臣服于石觀音這等心似蛇蠍的女子。今日終于能殺了石觀音,便是死了也能和其他的師兄弟九泉之下相會了。”
衆人都沒有說話,也許綿延在華山劍派和黃山世家之間的仇怨,今日才算是徹底了結了。
“随雲,還在爲沒有親手殺死石觀音不高興嗎?”花逐月走近原随雲,扶着他看向漸漸沒了氣息的石駝,以及雙眼赤紅抱着石觀音瘋狂的無花。
原随雲搖了搖頭,“不,何必讓石觀音還借我之手再揚名一次呢?我隻是以爲還要在沙漠之中耽擱很久才能尋到石觀音報仇,不想今日竟達成了,實在是有些意想不到罷了。”
花逐月“嗯”了一聲,待見那艘沙船消失在夜色中,才道:“雖然石觀音死了,可看無花的樣子,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還有父親,不知到底如何了。是等這邊的事情徹底了結再回中原,還是先回中原呢?”
原随雲道:“父親應該沒有什麽事,你要對無争山莊的護衛有信心才是。不信等我們到了延城,見到了染墨等人便知了。”
花逐月眨了眨眼笑了,又見黑珍珠一臉的不甘,心知她還在爲沒又親自給石觀音一下而懊惱,便捏了下原随雲的手,走到了黑珍珠的身邊輕拍了她的肩一下,開口道:“你也不必懊惱,無花還活着,你父親的仇便不算報了啊。”
黑珍珠頓覺有理,她謝過了花逐月,又和原随雲點了下頭,看也不看被四個女孩子包圍着的楚留香,轉身也走遠了,身形雖單薄卻極爲堅定。隻是花逐月瞧着,還是察覺到黑珍珠的孤寂,這個美麗的姑娘,誰将會是那個和她并肩馳騁大漠的人呢?
“會有那麽一個人的。”原随雲看懂花逐月眼底的意思,低聲道。他看了楚留香一眼,又移回了目光,“隻是那人一定不會是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