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逐月故作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指着原随雲道:“老前輩,你瞧着他難道不好嗎?不但長得高大英俊,腦子也聰明得很,武功也還不錯,最要緊的是他一點兒都迂腐,看人看事從不以身份論的。這麽好的弟子人選,老天爺送到前輩面前來,前輩都要拒絕啊?”
獨孤求敗被花逐月的一番話引得笑了起來,他不禁狹促笑道:“這位什麽都好的少年郎前輩我沒看上,反倒是覺得小姑娘你不錯。不如就小姑娘你拜我爲師,如何呀?”
“啊?”花逐月驚了下,忙搖頭道:“不妥不妥,前輩你什麽眼光呀?随雲比我厲害多啦!最重要的是我有師父了,怎可棄師另投呢?反倒是随雲他沒有師父呢。”
獨孤求敗笑道:“小姑娘既一心想讓少年郎拜我爲師,是知道我是誰了?難道在你心裏頭,我還不如你師父嗎?”
“論起武功來,前輩你應該是比我師父厲害吧。可是我已經拜他爲師了啊,不過前輩如果真心喜歡我,教我幾招我也不會拒絕的。”花逐月笑嘻嘻地道,她拉了随雲坐在身邊,“前輩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兒,身邊隻跟着一頭大雕,一身絕學若是失傳了,多可惜啊。再說了,您真不好奇我們倆是怎麽來這兒的嗎?”
獨孤求敗還真被花逐月說得起了好奇心來,他看向她與原随雲兩人道:“哦?老夫今天八十有七,不涉江湖也三十餘年了,從前也就兩三個朋友,如今也早就紛紛離世了,你們兩個總不會我哪位老友的後人吧?”
獨孤求敗五十年之前性烈如火,後來更因這性子傷人傷己,哪怕武功蓋世,卻挽不回親人以及愛人的性命。其後大徹大悟便歸隐山林,終日與大雕爲伴,雖偶爾孤寂了些,也曾性起想去拜訪僅餘的好友,終究還是未能成行,如此三十年餘年一晃而過。
近些時日,他已覺身體日漸腐朽,心知大限之日已經不遠,再回想前塵往事,隻餘下唏噓長歎而已,對于自身後事也隻在山洞之中挖一土坑,等氣息将絕之際躺下去便成了。至于生前身後之名,人死之後萬事皆空,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故而春雷乍響,兩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并以爲是好事,出言就是讓兩人避雨後離開,不想小姑娘開口卻是想要自己收徒。
原随雲牽着逐月的裙擺在火邊烤着,笑道:“告訴我們前輩隐居于此的人,應該是前輩最好的朋友吧。逐月方才的話,前輩莫要放在心上,她呀有時候非常喜歡說笑的。”
獨孤求敗這才正眼看了原随雲片刻,笑道:“小姑娘沒有說錯,年輕人你還不足弱冠之齡,功力卻不淺。老夫在你這個年齡之時,還靠着利劍與人争雄呢。”
花逐月微微一笑,悄悄地靠近了篝火一些,一手拿起一根樹枝挑着火堆,一手托腮,心裏暗道:“以求敗爲名,可見這位老人家從前是何等的傲氣,如今年邁老朽,不可能沒有絲毫遺憾的。譬喻他的劍道,真是不想得一傳人傳下去嗎?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原随雲卻點頭道:“前輩說笑了,晚輩哪裏能和前輩相提并論呢?前輩弱冠之時用的是一把青光利劍,淩厲剛猛,無堅不摧,以之與河朔群雄争鋒。”他話音一頓,裝作沒看見獨孤求敗突然改變的神色,繼續說了下去。
“前輩在二十歲後三十歲前,用的是紫薇軟劍,但因誤傷義士不祥,于是棄之深谷。再後來用的是一柄玄鐵重劍,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前輩在四十歲之前憑着這柄重劍橫行天下,所向無敵。再後來,前輩的劍意大成,不再拘泥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爲劍。晚輩隻想想便覺得得高山仰止呢。”
獨孤求敗在山谷下埋劍設冢,身邊隻跟着一隻大雕,這個小子怎麽會知道的?獨孤求敗看向原随雲道:“你是如何得知這些事情的?便是我那有數的幾個老友,也不會知道得這麽多。”
原随雲眉眼一展,突然浮現出一絲說不出是古怪還是什麽的笑容,“因爲告知晚輩這些的那位老友,其實是前輩你自己啊!”原随雲放下手裏已經幹的裙擺,站起環顧山洞,起身一笑,指着陰暗處的一處洞壁,“前輩刻字留言說一生隻遺憾爲曾一敗,百年之後,洞穴染塵,刻字也被青苔覆蓋,雖得大雕還留于此地,但有生人撞進來,多是以爲隐居于此的人大話連篇,隻因江湖中從未曾聽說過有前輩的些許事迹。當日晚輩友人感歎前輩生前赫赫名聲,死後卻隻一捧黃土三尺墳茔。晚輩卻不以爲然,不然前輩何以留下劍冢,又何必刻字呢?”
獨孤求敗聽得此言,竟是哈哈大笑起來,他對原随雲和華逐月看了又看,“想不到老夫年近九十,經遇到你們兩個來曆不同尋常的小友。若是早年你們說出這些話,老夫定會将你們當作騙子的。不過如今老夫感悟劍道,參透生死,愈發覺得時間之奇妙,或者真有人修煉到了極緻能如傳說中的仙人舍了肉身得永生?”
獨孤求敗話題一轉,看向兩人道:“百十年後的江湖大約還是如今這樣,打打殺殺不休吧。天下大勢估計是宋國愈加羸弱了吧?”
花逐月轉了轉烏溜溜的大眼,笑嘻嘻的道:“前輩其實也好奇外頭的事情嘛。我們可以說給你聽呀。”
原随雲笑了笑,将慕容博以及蕭遠山、玄慈等人糾纏三十年的恩怨是非說了遍,莫了他還道:“前輩隐居山林三十餘年,當年應該聽說姑蘇燕子塢參合莊之名的,如今慕容氏都心心念念着複國之事,真不知讓人說是執着還是可笑。”
獨孤求敗聽了有些刻薄地道:“自然是可笑了。三十年多年前慕容氏當家之人還是慕容博的父親慕容振,他們慕容氏一代代兒孫取名字就看得出來了。也是傻了,在江湖之中打打殺殺想要複國?”
花逐月點頭道:“誰說不是呢?哪怕趙家天子文弱得隻會寫詩畫畫兒,這天下也輪不到他慕容家來做主的。方才老前輩說的天下大勢可是對極了,百來年後,北方遼金相繼,後來蒙古人崛起,我們來這兒之前,大宋已經隻剩下江南一隅之地啦!”
獨孤求敗有些感歎地道:“趙官家本就一代不如一代的。”随即又好奇問道,“百來十年後,這山林也不在宋國境内了,你們又是如何來此的呢?”
原随雲就将自張三豐口中聽到的楊過事迹說了,“前輩大概也沒有想到吧,那柄重劍竟然再次出現在江湖之上,後來還被融了重鑄成了一把刀和一柄劍,再次在江湖中掀起了風浪。”
獨孤求敗像是聽他人的故事一般聽完楊過和屠龍刀倚天劍之事,好奇地瞧着原随雲道:“不知你小子在江湖中弄了什麽風波來?總不會是籍籍無名吧?”
原随雲點頭歎道:“晚輩胸無大志,武功也就這樣子,能闖下什麽名頭來?前輩若是能看在這輾轉數次的緣分上收了晚輩做徒弟,等我們回去之後,自然會名聲鵲起的。”
“年輕人口舌也鋒利呀!不錯,老夫年将朽木,除了不曾求得一敗之外,唯一的遺憾便是老夫畢生的武學之道不能傳承下去。你這小子倒真是說到老夫的心事。隻是自五十年前起,老夫就絕意不會收徒了。你和小姑娘說得再多也是無用的。”
花逐月撅嘴不高興地道:“我們說了這麽久,前輩這是白聽故事呀!你雖立誓不收徒弟,可這誓言就是留着被打破的嘛。再說了,真的不收徒弟,可不表示不可以教我們武功嘛。前輩指點一些也好呀,不然也太小氣啦!”
獨孤求敗沉吟片刻,方無奈笑道:“小丫頭可真是會想。好啦,老夫時日不多了,能指點你們幾日就看天意啦!”
花逐月聞言高興地笑了,忙和原随雲行禮謝過獨孤求敗。他們倆卻不知獨孤求敗之所以答應指點兩人一些時日,确實是因爲他沒多少時日了。
四十九日之後,獨孤求敗閉上了雙眼,有原随雲和花逐月送他離去,他自是不用還沒有閉眼就躺進早挖好的坑洞之中的。
“随雲,你天資極高,将來的成就必定遠勝于我,可其他方面千萬不要學我,六親斷絕一生孤獨……隻是沒想到我死之時,竟有你們相送,已足夠啦。你們兩人,可要好好兒啊……”獨孤求敗說完算是含笑而終。
可即便他是壽終正寝而去,花逐月和元随雲心裏也極爲難受,隻是最難受的卻是大雕。它窩在獨孤求敗的石墓前整整三日,凄鳴不絕。
“逐月,我們該走了。”原随雲知花逐月很難過,可人生本就是充滿離别的,再不舍也須走自己該走的路。
“我去和雕兒道個别。”花逐月看着依舊沉浸在傷心之中的大雕,走上前去,伸手抱住了雕兒的頭部撫了撫,“雕兒啊,我和随雲要走啦,你一個人在這兒要好好兒啊。”
原随雲的神色突然大變,“逐月!”他伸手去抓伏在大雕身上身形漸漸變淡的花逐月,他自己也随之消失,隻餘下大雕悲切的長鳴聲。
江南,杭州,百花樓。
此時正是陽春三月,百花樓也如它的名字一般,鮮花簇擁,讓人流連住步。可再流連,再贊歎,也沒有人闖進小樓之中,隻因爲那是專屬于花家七公子花滿樓的小樓。
花滿樓正用他那雙白皙修長的雙手撫弄着一棵棵嬌柔的鮮花,即便沾上了泥土,也絲毫不損那雙手的魅力。好似他撫弄的不是鮮花,而是少女柔軟的肌膚一般。
花叢中英俊而溫柔的少年無疑是吸引人的,若再有不菲的身家,出神入化的武功,自然是更讓無數少女癡迷了。那些愛慕的、贊歎的目光中,花滿樓好似一無所覺一般,面帶微笑地擺弄着他的花草。
直到爲最後一株鸢尾也澆了水後,他才轉過頭,“看向”門前伫立了一個上午的少年,“公子可要進花某的小樓喝杯水?”
原随雲看着花滿樓和逐月有七分相似的容貌,點頭道:“多謝了。”随即跟着花滿樓踏進了百花樓,看着他和尋常人一般地踩上樓梯,端茶倒水。
“這是今年的龍井,公子嘗嘗。”花滿樓溫聲道,心底卻在猜測這個站在百花樓前半日的少年會說些什麽。
“多謝了。”原随雲确實有點渴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湯後,才道:“七公子的容貌和我的,一個極好的朋友極爲相似。”他本想說未婚妻的,但是想到眼前這人是逐月的七哥,便換成了個詞。
花滿樓一怔,随即道:“公子那位朋友是男還是女?”
原随雲道:“自然是女子。她姓花,名逐月。七公子可還記得她?”
“吭——”花滿樓手中的茶杯掉在地闆上發出刺耳的聲音,他更是沒有了之前的從容與鎮定,騰地起身道:“逐月,花逐月?她今年可是十五歲?丁酉年九月十五日的生辰??
“是,她告訴過我,她有七位兄長,她爹爹爲了省事,正好讀到了晚唐詩人許渾的《鹹陽城東樓》:一上高城萬裏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所以花家大哥名高城,花二哥名汀州,花三哥名溪雲,至于花七哥,便是滿樓。”
原随雲邊說邊暗罵老天喜歡開玩笑,他來了逐月家,反是逐月卻不知去了何處了。
而花滿樓聽到此處,多年來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的心裏再次燃起了希望——妹妹逐月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