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得追溯到五百多年以前。
妖族看不起人族那是很平常之事，妖門看不起道貌岸然的仙門同樣很常見，因此在第一次見到仙風道骨溫柔親和的慕蘇弦之時，奧雅心裏就瞬間湧起了濃濃的鄙夷之色。
“敢問公子哪兒個道上的？”那時候的奧雅高傲又乖戾，說話絲毫不客氣。
慕蘇弦不過是一個剛修煉到渡劫期的修士，還不算青望閣的掌門，模樣秀美，翩翩君子，有着出塵的氣質和淡漠世間的超然。
帶徒弟下山曆練之時，剛好就碰上了正在張家酒樓飽餐的奧雅。
那是奧雅第一次來這個酒樓吃飯，生身爲妖族，自然不懂的人類買賣這一套，所以——她吃了霸王餐。
沒錢人家老闆不讓她走，甚至連她的威脅都毫不懼怕，應要她付錢。
奧雅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一個人類給難住了。
偏偏眼前還是張家掌廚，做得一手好飯菜，她又舍不得殺，于是僵持之時，慕蘇弦到了。
溫柔的男人，對着老闆用極其溫柔的态度說道：“我幫這位姑娘給吧。”
老闆一見人有付錢，于是接過男人的錢，大方的放奧雅走了。
你以爲妖族姑奶奶會高興，不。
奧雅隻覺得被羞辱了。
竟然讓一個仙門衆人替自己給錢，高傲的狼嘯宗宗主決不允許這種事情來侮辱她身爲妖的尊嚴！
于是——
“敢問公子哪兒個道上的？”
慕蘇弦怔了怔，溫和回應着：“青望閣，慕蘇弦。”
“……”青望閣。
沒聽過。
奧雅想了半天，也沒能從記憶裏找到一絲有關于它的話題。
所以——應該是一個十八線糊咖。
“好的，我記住了。”奧雅微笑道：“改日一定登門拜訪，感謝今日之恩。”
感恩什麽的，其實對于惡劣的奧雅來說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讓沈川行那小子打聽了青望閣的具體位置以後，少女就出動了。
那時候的青望閣掌門還是一個在奧雅看來命不久矣蠢逼迂腐老頭。
慕蘇弦也隻是大弟子。
奧雅一個人溜去了青望閣，笑嘿嘿地——把他們家桃林仙境給攪了個天翻地覆。
然後坐在桃花樹上欣賞那些弟子們手忙腳亂禀告師尊或是救火救災的狼狽樣子。
是的，奧雅就是這麽惡劣。
但由于師尊閉關，所以最後來收拾殘局的，是大弟子慕蘇弦。
男人用法術滅了火，将那些被燒毀的桃林重新救活，忙了很久，這才終于勉強救回了桃林。
從早上到晚上，奧雅看戲也看的差不多了，準備打道回府，可就在下一秒，她的身邊出現了之前一直忙碌的慕蘇弦。
奧雅坐在樹枝上，而慕蘇弦，則就在離她不到三厘米的地方。
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玩麽？”
少女頓了頓，嫣然一笑——“當然是有趣。”
她眯眼，紅唇微張，乖戾又惡劣，“看你們這些人類修士手忙腳亂的樣子，真有意思。”
說完，實際上奧雅已經做好了動手的準備，這種挑釁的話語放在别人身上，肯定已經點燃那根引線了。
豈料——
“那歡迎你下次來玩。”男人靜靜道，神色溫和，“萬畝桃林，就看你燒不燒得完。”
奧雅：“……”
說真的，着實驚到了。
她一言難盡地看着慕蘇弦：“你就不生氣麽？”
慕蘇弦搖頭，微笑道：“你開心就好。”
奧雅：“……”
有病。
她跳下樹枝，剛落地，那些發現她身形的修士弟子們便指着她的背影喊道：“妖族！是妖族！”
“桃林就是她放的火，快抓住她！”
“大師兄！抓住那個妖女啊！”
奧雅眸色冰冷，輕蔑一笑，對于這些小喽啰完全不在意。
潇灑轉身離去。
當然，沒過幾天，她又來了。
甚至動靜搞得比這次還大，但令人意外的是，慕蘇弦還是不生氣。
他好像天生比别人少了一些七情六欲，比如——怒。
永遠溫和的男人，氣質斐然。
于是奧雅又心生主意——要看慕蘇弦生氣的模樣。
但不管她怎麽欺負青望閣的桃林，慕蘇弦都不氣。
艹。
漸漸的，奧雅也覺得無聊的，去那裏的次數也少了很多。
後來她一想，也許慕蘇弦知道自己喜歡看别人着急慌亂絕望的樣子，因此刻意做出一副清冷決絕于世的高尚姿态，來挑釁她。
想到這一點後，奧雅又上頭了。
果然是道貌岸然的家夥！太有心計了！
所以——就在五百年前極其愛腦補的奧雅不斷自我腦補中，慕蘇弦，成功成爲了第一個被她腦補到極度厭惡的男人。
當真是——人在宗門坐，鍋從天上來。
*
謝初牽着奶娃，知道奧雅也許會一時之間克制不住情緒地上前咬人，因此将她的小肥手牽的緊緊的。
聽見身後動靜，白衣男人慢慢轉過身。
同曾經見到過的一樣，慕蘇弦還是拐着一臉溫和的微笑，他就像是被人印上了一張隻會微笑的假面。
“說起來，已經五百年了。”男人溫和說道：“好久不見，别來無恙。”
他漆黑的眼眸裏泛着如水般溫柔的光澤，靜靜看着奧雅，好像轉眼又回到了曾經同她一起坐在桃花樹上時的情景。
奧雅癟癟嘴，道：“無恙個鬼啊。你倒是厲害，悶聲發大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看我和玄冥門打的那麽激烈是不是心裏都在竊喜啊混蛋？”
“沒有。”男人靜靜道。
“誰信！你這個道貌岸然心機深沉的家夥！”
慕蘇弦微笑說着：“實際上，我從來都沒有感受過平靜以外的其他情緒。”
“喜怒哀樂，貪嗔癡怨，愛恨懼壞。”
“師傅說，我的魂魄，就像沒有情緒的木偶，隻有着身軀，沒有這個内在的情感。”男人朝着奧雅慢慢走來：“我曾經以爲也許你的惡劣行徑可以讓我感受到一絲憤怒，但是，沒有。”
“我依舊什麽都感覺不到。”
奧雅：“……”
艹，原來是這樣嗎？
她的表情又一言難盡起來，身邊的謝初似乎是早就了解到了什麽，因此并未表現出與她一樣的驚訝。
“那……你就不失望？”奧雅挑眉問道。
“不會。”慕蘇弦道：“就連失望這種情緒也不會有。”
他走到了奧雅面前，垂眸看着曾經本是少女的人成爲了一個奶娃的樣子的小家夥，而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現在的樣子倒是比以前更可愛一些。”
奧雅：“……”
啧。
慕蘇弦站起身，又看向謝初：“你這些天違紀挺多，下次再犯的話，也許就要被請去國家的非人管理總部喝茶了。”
少年神色淡然，點點頭：“我明白，以後不會再犯了。”
奧雅一看他這樣子就來氣，扯着謝初袖子道：“幹啥玩意兒對對家門派的掌門這麽恭敬？！”
謝初道：“現在青望閣已經不是我們的對家了。您如今，或許也要遵守非人管理處的規定。”
“？？？憑什麽？”奶娃震怒：“我狼嘯宗千千萬弟子呢！？召集起來，就不信幹不過一個十八線糊咖的青望閣！”
慕蘇弦靜靜說：“狼嘯宗，和玄冥門一樣，早在五百年前，就不複存在了。”
奧雅氣的小短腿狠狠踢了一下男人的膝蓋，“閉嘴！放肆！”
可慕蘇弦不痛不癢，好像完全沒感受到：“自從那一戰以後，不止是妖界，就連仙門也遭受了重創。很多大門派爲了争奪妖界那一塊兒地方，大打出手，宗門弟子死傷無數，血流成河。”
“幸虧那時候青望閣并未參與鬥争，一來實力弱小，二來不喜紛争。但在狼嘯宗和玄冥門兩敗俱傷後，青望閣清除妖界餘黨屬實無奈，我們，隻不過是被大門派推出去的傀儡罷了。”
妖界還有很多宗門，雖受到沖擊，卻也并非完全失去戰鬥力，因此趁着狼嘯宗和玄冥門元氣大傷時進攻妖界，他們一定拼死抵抗，更會恨上那個領頭之人。
青望閣就是被推出去的領頭者。
後幾百年，修真界靈力迅速枯竭，有着一片靈力桃林的青望閣就又成了大門派的觊觎之地，不過還未等大門派聯合進攻，一場末法凋零便讓衆多大能修士隕落，門派傾塌。
那時候人類之間開始出現了熱兵器，槍支彈藥，還有大炮，工廠，飛機等一系列的新武器和工具，這些都是加速了修真界走向末路的催化劑。
到最近一百年，修真界已經徹底不複存在，唯有一些餘黨殘留，以普通人的身份去适應現在的社會。
當然，近些年來，連這殘留不多的修真後人也越來越少，因爲——
萬惡的信息時代——電視機、手機、電腦，遊戲廳。
沉迷遊戲追劇嗑cp的修士已經徹底放棄了修煉，他們不用在努力僞裝成普通人了——他們已經鹹魚了。
“……”說到這裏，慕蘇弦的臉色難得有了一絲不對勁。
像是無法适應時代潮流的老人發出的悲憫和感歎。
莫名有些悲傷呢。
“節哀。”奧雅拍拍他的膝蓋，以示安慰。
下一秒，男人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打了個響指喚出了智能手機，炫酷的玫瑰金殼子使整個智能手機看上去十分的高大上！
“不好意思接個電話，”慕蘇弦道，然後走到另一邊，壓低聲音跟着對面的人說：“什麽？開黑？不行啊我現在忙着呢，晚上聊吧，唉你段位現在多少了？排位的話差距過大開不了的，什麽？已經鉑金了？那行，我鑽石，晚上見！”
挂了電話，慕蘇弦又兩三步回到奧雅面前，感歎一聲，“所以，這就是現在社會的悲哀。”
奧雅：“……”
聽完對話。
——你他媽有什麽資格說這些。
*
慕蘇弦找奧雅也沒的事兒，來了一趟，竟是讓她多到這裏走動，不高興的話桃林給她燒，随便燒。
聽到這裏，奶娃翻了個白眼，一股子不屑。
知道了男人真正不生氣的理由後，她已經徹底沒有了那種想要欺負他的世俗欲望。
畢竟——欺負根木頭，真的太沒勁了。
“沒情緒還玩什麽遊戲？”奧雅道。
慕蘇弦微笑回應道：“門下一名在電競行業工作的弟子曾向我建議，遊戲是最容易引誘人憤怒情緒的東西，說是如果我嘗試嘗試，也許對我未來的修煉會有幫助。”
修士在渡劫之時需戰勝七情六欲方可成仙飛升。
但——慕蘇弦沒有情緒，這并不是什麽好事，沒有七情六欲，那麽屬于他的那一道情感雷劫就不會降下，因此，他在這個世界被困了五百多年，始終無法召出最後一道雷劫，渡劫飛升。
*
謝初牽着奧雅，道别了慕蘇弦以後，慢慢往家裏走。
回家的路上，奧雅的情緒一直沉沉悶悶的，似乎不是很高興。
少年看了她一眼，問道：“在想什麽？”
奶娃歎了口氣，話語裏，似乎透漏着不解：“初崽，狼嘯宗的人……真的，都沒了嗎？”
謝初怔了怔，不知道怎麽回答，許久，才輕聲道：“不清楚，我……這些年一直守在您的身邊，其他師弟們有多少活了下來，又到底身處何方，實際上，我一貫不知曉。”
聽他這麽說，奶娃眼睛一亮：“所以，其實他們有可能活着吧？”
“……也許。”
奧雅低落的情緒一下子好了起來，她笑嘿嘿地說：“那我既然醒了，就一定不能讓我的弟子們流落在外！初崽，我要把他們找回來，重新組建狼嘯宗，讓狼妖族再次占領世界！完成我老爸的遺願！”
謝初腳步一頓，臉色立刻垮下：“不行！”
奧雅被他這臉色吓得一愣，随即問道：“爲什麽？”
謝初抿着唇：“現在是法制現代社會，從前的那些想法，如今都不适用，我們沒辦法改變些什麽，隻能适應時代，活在這個世界，順應它的潮流。”
“我才不要。”奧雅道：“我在老爸死前發過誓的，一定讓狼嘯宗占領世界，讓弟子們遍布五湖四海，雖然之前有個玄冥門擋路，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那宗門沒了，就是我狼嘯宗的天下了！”
謝初揉揉她的小腦袋，“雖然不想打擊您，但是——也許您最後一定會放棄。”
“爲什麽？”
“因爲——我們隻是舊時代裏，已經被遺忘的塵埃罷了。”